> 如今那些沉疴老臣早不见踪迹,新旧递嬗,天地澄明,眼前的,已是景熠的朝堂。
然而偏偏是这个朝堂,莫说严旨禁令闭门不理,甚至都不容许景熠将对手拆分一一拖入政元殿,就一直在这堂皇大殿之上,一个数百年来极具庄严不可妄言妄为的地方,将那个天下之主禁锢在祖宗基业天下苍生的重压下,问他要一个答案。
景棠奏请回京的折子被压了十日无批,早朝散得一天比一天晚,数月僵局,那个倾世耀眼的帝王赢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天下之争,如今却因着一个无法苛责的讨伐,被自己人堵入了墙角,何等悲怆。
而那个无法苛责的讨伐对象,便是我。
场面有着一时的僵持,我是皇后,按理身份高过他们所有人,但这毕竟不是中秋宴,我出现在一个完全不合宜的地点,礼数之说,便无定数,甚至那群人中有几个跳出来指责我的逾越,也不算过分。
很快,对面有人做了决定,最前面几个深色官服的朝臣互望一眼,心照不宣的冲着我垂眼躬身,并无声响,随后迈步离开。
一个在守礼和失敬之间尚算折中的态度,算是在这样一个日子,给那个已经慢慢踱到大殿门口的帝王一个面子。
朝臣三三两两的从我身边经过,有的扬长,有的谨慎,我已经全然不看,就只将眼睛盯在那抹明黄身影上。
他自然早知道我在外面,就如我知道他会到殿前来接我一般,站在大殿硕大的门边,有明媚暖阳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罩了一层光晕,微微发着光,犹如神祗。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尽了,我才到他跟前,仰头对上他的墨色深瞳,如两年前一般的,笑容微绽,轻启唇齿:“皇上万福。”
他淡笑着,如昔配合着朝我伸手:“皇后有礼。”
被景熠牵着从大殿穿过到文和殿,蔡安见状早已不再伸手,恭敬的避到门外。
即便身边已没了人,我们也如每日一般没有说起外面的这场困境和僵局,他甚至没有开口问起我今日的异举,只安静的由得我把弄。
为他换好一件白色常服,伸手去取衿带时,顿了一下,没有拿他白衣常配的暗金,而是选了条与我衣着同色的绛紫,仔细系好。
紫色尊贵还在明黄之上,帝王专属,非祭天盛典,我穿都是逾制,亏得方才那些臣子没有抓着来挞伐,想及此,不觉一笑。
他见状也含了笑,问:“好些了么?”
我点头。
自从洛虹山庄回来,许是大动了气力的缘故,我本已见好的身子又有些反复,入夜无人护着根本睡不下,怕他担心却也瞒不住,只得顺从的被他禁在坤仪宫里休养,这么多日,他日间从未出现,却是夜夜来陪着我睡,直至清晨离开。
对于这些,我没有再试图劝阻。
“过午之后……”少顷,我开口问,“你有空么?”
“嗯?”
“我想去倾城看看。”
轻声把话说完,如预料的一时未有回应,我也不抬头,过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好。”
建宣十三年夏,百年倾城一朝覆灭,在那一场火光冲天中,伴随着我长大,承载了我十几年信仰与梦想的地方化为灰烬,一年多以来,每每想起,俱是痛绞。
即使金陵已再起一座逆水,唐桀阑珊都能释怀不计从前,我却始终无法原谅。
当深刻的爱和怨重叠在一人身上,让我望而生畏,从金陵回京的时候曾路过了倾城,我只远远的望了一眼,对于那个已是有驻兵把守的禁地,甚至没有勇气跟景熠提起要去看一看。
如今再来,终是略略惊讶,这里面亭廊院落竟都是原般模样,忍不住歪头看他。
他淡淡的别开眼:“修了一年,总算复了原来的样子。”
想是景熠提前的安排,倾城内外都没再看见半个守卫,环视着这片空无一人的静谧,我轻轻弯了嘴角:“却到底不再是原来那座城了。”
景熠没再说什么,只伸手牵了我的手。
执手轻踱,我们慢慢的从大门口往里走,仿佛当他不知道一般,我一个个院落的指着念叨:这一片都是迎风阁的地盘,这里是雷英堂,堂主宋霄见谁都笑得很爽朗,岳泽堂的温嵘是个急性子,荣峻堂主韩枫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烁金堂的顾绵绵不用说了,她喜欢宫怀鸣,整天缠着我试毒……
一直走到最深处,手指划过那个小院子的方向,我愣了一瞬才道:“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
初见面,景熠的剑在我喉间,我永远记得那个明媚璀璨的少年,那个淡而清亮的声音。
迈步进来,景熠朝前面走了一小段,转过身看我:“是这里。”
我跟了几步,在距他四尺左右停下来,道:“第一次见面,你就站在那,拿一柄剑指着我——”
“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他紧跟着把这句说出来,我愣一愣,很快笑得灿烂。
他竟还记得。
瞄一眼他手中的擎光,我吸一口气,把话说出来:“景熠,我们过过手吧。”
相识十二年,细想起来,除去极少的几次三五招便作罢的近身交错,我和景熠从未正经过手,他学武的时候,都是沈霖陪他喂招,后来我在他身边,根本不敢提这种要求,再后来,也便没了机会。
景熠望着我顿了顿,提剑向我抱拳:“景熠。”
这是江湖过手的方式。
我笑,暗夜滑入手中挽剑亮出,同样冲他抱拳:“倾城逆水,落影。”
作者有话要说: 相遇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自此风华掩(二)
倾城不算大,占了一个城字,与二十里外的京城比起来可以说小的离谱,长宽两百丈见方,有方正的围墙,占地不过六顷,大概是京里头那座皇宫的三成大小,周围却有着比皇宫更宽更阔的空旷,大多数时候,这里人不多,甚至略显冷清。
作为曾经本朝第一大帮派,在很多时候,这座城扮演着制定规则和惩治奸恶的角色,不见得足够公平,却拥有绝对的实力。
当然,意图打破这些规则一夜成名的也不在少数,对于这些人,倾城宽宏得近乎纵容。
所以说,倾城其实又很大。
倾城逆水,寥寥不足百人,人数比迎风阁四堂之下的任何一个分堂都差得远,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绝顶高手。江湖上无数人以进入或战胜逆水堂为终极目标,但真能达成的实在少之又少。
与迎风阁的来去自由不同,这是一个许进不许出的堂口,不光要万里挑一的武功身手,还要有足够忠诚坚定的禀性,否则只会自寻死路。
以前的我,并不懂为何在一个硕大宽容的帮派中会有一个如此严苛的堂口,也从未去想其中的根源,一直到我跟在了景熠的身边。
逆水堂,司护卫、杀伐。
倾城是大夏朝的倾城,逆水的护卫与杀伐,实际上就是天下顶端那个人的护卫与杀伐。
不参与任何阁主堂主的争夺也不会被指定继任城主,却是除城主外唯一能同时调用迎风逆水的人,不参与两边每半年一次的武功排名,却早已实质的占据了第一的位置。
我是倾城的图腾,逆水的核心,毋庸置疑的拥有顶尖的身手,在这一点上,我从不谦虚,也容不得我谦虚。
因为我要站在景熠身边。
如今的我,站在景熠面前,与他提剑过手。
景熠的武功是唐桀亲传,倾城剑法天地支嫡系,最登峰造极的不传绝学,江湖上都以为这是城主担心青出于蓝,留给自己保障地位的护身符,殊不知历来能学到这两支的俱是皇族,因着极少人前露面,才让人有了秘而不授的错觉。
我则因着所处角色,除了倾城剑系,还学了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一些濒临失传的派系或主流刀剑的破法。
所以比起身手涉猎,该是景熠的精深,我的广博。
真动起手,初时我是占优势的。
再登峰造极的武功剑法,只要熟悉,便有可抵挡,在金陵面对逆水众人,我曾以一敌九撑了许久不输,此时对阵景熠一人自不会是太难的事,我了解他剑下的每一个招式,他却不知我抬手会是哪家绝学,加之我格外上了心,不停变换身法剑意,数百招下来,他完全奈何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