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人虽在刑部大牢中,却也知道朝堂中发生的一切变故,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只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竟然连累老师共同受过,真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
他也是饱学之士,两榜出身,心中知道老师这一次所为非是无过,只是,因为这样就褫夺一切官职,交三法司审理,也太过郑重其事了一点吧?心中有着这样的念头,当周祖培到来做探望之时,曾国藩当面请求他,在皇上面前为老师缓颊。
周祖培心中苦笑:这可真是忠厚得糊涂了!皇帝此举一是为了收权,二是为了割裂和前朝的关系,便是没有这一次私通外官,透露君前密语,怕穆彰阿也不能久安其位!曾国藩身在庐山,见识不到这一层而已。当下轻叹一声,慢吞吞的开口说道:“涤生兄,当年高宗诛讷亲之事,可还记得吗?”
“当年……,什么?”曾国藩大大的楞了一下。讷亲是乾隆早期一位非常重要的近臣,本身并不治兵的他被高宗派往办理金川兵务,兵败之后乾隆帝赐遏必隆之刀阵斩在前,这算是君上对臣下胁之以威,临之以恩的权术运用一大极致表现,他当然也知道,只是在此时怎么突然说到这件往事了?
周祖培为曾国藩的迟钝苦笑起来:“高庙诛讷亲,与今日之事其情不一,而……”
“啊!”曾国藩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是人在局中,不像周祖培身处事外看的清楚透彻,却也不是傻瓜,听他点拨一句便立刻融会贯通:“这样说来的话,老师,倒是自取其咎了?”
“自取其咎自然是题中之义,更多的却是天假其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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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对穆彰阿的旨意终于下来了。除了九州清晏殿中当众宣读的上谕中提及到的“……穆彰阿身为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容,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等罪名之外,明发天下以为罪行的还有:“穆彰阿……自本年正月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于国事从无建设。本年七月二十三日,朕接获实授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返乡之谢恩折一事,穆彰阿暗而难知,阴柔以售恩于该员,置国法与朕躬于不顾…,……然贻害国家,厥罪维均,若不能力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负皇考托付之重?”
最后就是对穆彰阿的处置:“朕尝云:能令朕宣扬皇考之宽仁者,唯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严义者,也唯诸臣。该员以平日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只不过“第念其三朝老臣,若一旦宥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然后是对曾国藩的处置:“察,实授户部左侍郎曾国藩,于谢恩折一事失却人臣仪体,本当从重处置,念其入职以来尚称勤勉,于朕交付差事也有些许微劳。朕上体天心,法外施仁。着免去曾国藩军机处学习行走,南书房差事,降两级使用,并罚俸一年。仍准其在户部左侍郎行走。钦此!”
第59节 师弟闲话
递上手本,门下的听差一边把曾国藩让进内堂,一边去通知老爷。很快的,穆彰阿一身便装从后堂走出:“涤生,你来了?”
“是!”曾国藩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老师请安。”
“起来,起来。”穆彰阿把他扶起来,把臂相望,十几日不见,曾国藩本来就瘦削的脸庞越发清减,两腮深陷,显得颧骨凸出,双目之中一片黯淡:“哎,涤生啊,为了老夫的事情,让你也受委屈了。”
“老师这样说话,让学生情何以堪?如果不是学生做事疏漏……”
“你错了。涤生,其实,即使没有这一次皇上的断然处置,老夫本来也是想在你进入军机之后,便要告老了。”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来,我们坐下说话。”拉着他的手坐到几案前,又吩咐人取来一些进贡的水果,如海南的椰子,广东的蜜柑,摆满了一张大理石案几,穆彰阿让听差取来水烟,曾国藩取过纸媒,为老师点上,后者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水烟,那副神态,简直已经近乎悠闲了。
终于,一袋水烟吸过,穆彰阿终于开口了:“涤生啊,少默被贬谪出京,老夫在公是军机首辅;在私是他的座师,但是始终不进一言在皇上面前缓颊,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想了一下,他说:“可是老师觉得,藿公(这都是在说陈孚恩,他字少默,号紫藿)贿言买参,确有冒失之处?”
穆彰阿笑了:“人言曾涤生忠厚,今日一见,果然。”
“那,老师的意思呢?”
“陈少默确有取辱之道,便不提杨殿邦、陆建瀛乃是皇上赏识的老臣子,一篇《盐漕弊政折》大得帝心,只是这等买参的下作之事,也是可以做得的吗?这是老夫始终不肯,不愿建言的原因之一。”
“这样说来的话,还有其他?”
“便是小民也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更何况天子之尊?皇上新君登基,火炭般的一颗心,我等做奴才的,自当竭诚报效,如皇上所言,助他成一代令主。”穆彰阿喟叹一声,摇摇花白头发的头:“只是啊,像老夫这样的三朝老臣,皇帝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加无可加,勉强容留在庙堂,不过是为了先皇脸面上的好看罢了。嘿,这样说起来的话,皇上也很是忠厚之人呢!”
“老师的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自古以来,新君登基,便有恩赏颁行天下,而皇上,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旨意。听人说,六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皇上微服而至,与他交谈时说到,社稷,公器也。便是天子,也不能以爵禄之赏赐予无功之人。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况朝中重臣,于皇考在日,均以有赏赐,今朕初践祚,焉可滥邀天下之赏于无寸功之人?”
这段对话曾国藩也听说过,是说某日皇帝在禁中巡游,到了上书房,正好几位皇弟正在读书,便把恭亲王叫了出来,自己主动挑起由头。一番说话虽然半通不通,不过身为天子,说话的对象又是因为先皇一纸朱喻而变得忧谗畏讥,掉下树叶怕砸头的奕訢,自然是立刻拜倒,‘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于朝政殊无寸功,请皇上的旨意,免去臣弟恭亲王称号为宜’之类的说话。
不过皇帝倒没有就这个机会褫夺他的亲王尊号的意思,只是说:‘六弟的封号虽是朕赐的,你的爵禄却是皇考龙归大海之前御笔相加,朕焉敢违背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此事再也休提!’便揭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双股战栗的奕訢,在原地汗透重衣!
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会儿老师的说话,曾国藩心下有些惴惴。身为臣子不能直言君上之非,只是此等事体,也似乎太超逾常理了吧?心中胡乱思考着,只听穆彰阿问道:“涤生,我算了一下,从七月二十三谢恩折之事事发,到今天,整整是旬日之期,你可有什么感想吗?”
曾国藩知道老师于此事也有很多不平的牢骚,却不知道他其意若何,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付:“感想甚多,只是,学生一时间脑中头绪繁杂,还要请老师指点。”
“涤生,你今年贵庚了?”
曾国藩楞了一下,赶忙回答:“学生肖羊,今年四十岁了。”
“……”穆彰阿正要说话,听差来报:“老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请曾大人同用?”
“当然,当然!”穆彰阿站起来,邀他入席。曾国藩也觉得今天的话没有说完,应该趁这个机会向老师多多请益才是。当下也不推辞,和老师同入饭厅。
因为话题牵涉朝局,而且怕还有关系到新君的语句,自然不能邀请陪客,只是师弟两个隔桌而坐,把酒闲谈。
穆彰阿身为军机首辅,受三朝之重,‘无岁不与衡文之役’,门生故吏极多,而且大多都坐到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