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她撑着伞,和她一起走下来,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摇头。
手冷得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这女人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儿,别让人看见你。〃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我也只好随便她。
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那里,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宫里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阻拦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出去一下……〃
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左边那个都知一脚,他跪在地上转身看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我们牵手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她笑道:〃放心啦,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的确,恐怕要将整个汴梁都翻倒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没有绣着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没有在意,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们在人群中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8节:第三章 上元(一)玉壶光转,凤箫声动(3)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
〃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笑吟吟地看我,等我给她戴上。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的,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前面有人爬上树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
〃似乎是要放烟花。〃
〃放烟花去爬树干什么?〃她问。
〃绑在树枝上,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花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花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丫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像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变幻的霞光一样澄澈。
心脏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大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花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到樊楼前她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问:〃樊楼?〃
我点头,问:〃怎么了?〃
〃哇!〃她惊叹,说,〃它是以后北宋繁华的代表哦,我们进去看看!〃
她拉了我的手就要进去,我忙摇头:〃不行,朝中很多大臣都会在,我被看见就完了。〃
〃也是。〃她无奈地吐吐舌头,看见旁边路边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圆子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这里的圆子连馅儿也没有,撒上一点儿桂花,其他都没了。可因为她认真地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慢慢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汇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
〃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问:〃国库?〃
她摇头:〃你看后面的字。〃
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有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身上有没有玉佩什么的来抵账?〃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