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这个?”
“想到又怎么样?”我回身看着柳珊琢,“离开永州之后,我就在一连串的得到和失去中耗散着曾经那些看来是天经地义的道德准则和人生理想。我还能有什么要求?我还要怎么做才能给自己一份生存的快乐?当年,我以为只要迈出一步就可以把握幸福,结果……假使注定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如此,那未免也太沉重了!”
柳珊琢闭了闭双眼,橘色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我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为自己庆幸。”
“我羡慕你,早看清了朝阳宫无须爱情。安平说得对,她有一个太不普通的母亲,但这份命运并不是我的选择。我仍然有一点安慰,因为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是相信爱情本无碍于世情,只是我不是其中的幸运儿。”
她走近我身边,“你还想他吗?”
“谁?”
柳珊琢的眸子映出二十年前清澈纯净。
眼眶中蓦地潮湿了,我捂住了嘴,转过身去。
除夕前夜,我返回京都朝阳宫。当晚马车到达朱雀门时已经宵禁,但通往大内的十六道坊闸已经全部打开。大道两侧的禁军手握火把将京都城照耀得恍如白昼。四下安静得几近失真,只有禁军厚重的长袍下摆在冬夜的风中振出纷沓而沉闷的声响。这仿佛是一个序曲,那个新年的沉闷气氛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貌合神离地各自履行职责。
我屡次以代国母职出席各种典礼宴会,偶尔也会听到“千岁万福”的祝词。柳珊琢不止一次暗示我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请后位”,但我日益觉得当朝两位皇后先后早逝,所谓“后位”并非吉数。
宏朗的兴兵而动是在那年的盛夏。
宏朗王的智慧已经淹没在了他的谋臣与王妃赛玛可的纵横捭阖之下。阿杜加的男性自尊使他拒绝执行一个女人的政治理念,最终葬送了自家的山河。
当宏朗军队滋扰于震旦的西南边郡时,朝阳宫早已成为一个暗藏危机的战场。太子和永宁王终于正面交锋,这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所有人对在这样的局面中如何表现自己的立场都做足了准备,两个阵营极其迅速地形成了。惟一需要坚持在正中的是他。通常皇帝必须在事态尚处于“分析”阶段时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在众声喧哗的中从容地做出一个决定。但这次,形势很快明朗化,他没有获得充分的考虑时间。
我看出他脸上明显的意外,转而有些怀疑的神情,“你怎么会和成康的主张一样?”
“我并不知道这也是永宁王的意思。”我向前走了两步,在不自觉中我倾向于站着和他说话,“议和只是我的考虑。震旦和纥垆旷日持久的战争停息不到一年,很多士兵刚刚回到家乡,恢复耕种、予民休息是目前震旦最需要的。”
“宏朗,太放肆了!”他迅速抽回了搭在桌案上的一只手,“绝不能姑息!”
“陛下担心它变成又一个纥垆吗?”
他抬头看我,没有说话。
我走到他面前,“颜面和实利到底哪一个更重要?宏朗地处南方,盛夏里酷热难当,震旦士兵又恋家而厌战。”我回身慢步走着,“宏朗毕竟是震旦的属国,狡猾之处在于始终不曾明示不恭。这次它仍然说是少数官兵酿造的意外,震旦将以怎样的名义发兵过境呢?”
他站了起来。走过我身边时,他停了停,含糊一句:“真是麻烦!”
我微昂着头,一无表情。当他大步走出锦斓阁后,我侧身看到铜镜里,一张黄白而模糊的脸,橘色的点唇。
次日午后,柳珊琢向我汇报,“永宁王和曹集依然主和,太子与大将军邓国全则积极主战。至迟明日黎明就会有明发上谕。皇上现正召文武大臣齐集祈元殿议政。”
“他会有怎样的决定?”我问她。
“这个谁也‘认为’不得的。娘娘以为?”
“议和。”
“您和圣上说过?”
我给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后宫不得参政。”
柳珊琢吐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当日黄昏,柳珊琢在暮鼓声中急急走进寝宫,气未平顺便道:“娘娘,圣谕有了。”
我站了起来。
“震旦皇贵妃特邀宏朗赛玛可王妃入京……”
*
“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
“你曾应邀游幸宏朗,这次可以作为回请。反正宏朗有这样的规矩。”
“你要赛玛可来做什么?”
他笑笑,“表情不要这么紧张瑽瑢。邀请你的好朋友来你不高兴吗?”
“这么说这是私人邀请?”
他点了一下头,“不过震旦毕竟要讲些礼数,所以朕发了上谕让……”
“那不是需要我的印鉴?”我打断他。
“瑽瑢,”他看来心情极好,揽着我肩膀,“柳文殊会办妥的。在你说要议和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最好的决定。赛玛可会是震旦的福星。”
这时我看见柳珊琢走了进来,双手攥着一只锦盒。我突然想到,“珊琢!”我叫住她,“我的印鉴怎么会在你那里?”我走到柳珊琢面前。
“娘娘。”柳珊琢低着头,神情一反常态。
“我问你我的印鉴怎么会在你手上而我都不知道?”
他走到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我全然不理会,依然盯着柳珊琢。
“是您交给我的……给太医呈文印章……”
“你就一直把我的印鉴拿在手里?”
“不,不是……”
“是你在下嫁安平的诏书上加上我的印?”
柳珊琢抬头看了看我的身后,又低下头去。
我一声冷笑,“我当时是糊涂了,下嫁公主的诏书上不可能没有主母印鉴。难道陛下册封了皇后或者另一位皇贵妃吗?”我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太狠心了。”
我等着赛玛可的到来。我不在意他的打算。我只想她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可以信任与倾诉的对象。
晚霞漫天。
正装的宏朗王妃赛玛可,站在我的对面,说,“现在我在你手里了。照日程算来,”她一笑凄凉,别有意味地盯着我那日特意挂在胸前的太平锁,“震旦已陈兵边境。”
京都在狂燥的秋风中一副飘摇态度。
我疾步穿过天元殿外的庭院,对一地蜷曲枯败的桃树叶子熟视无睹。
“为什么?”面对他我已无心考虑措辞,“你利用我?你要我不要干政,但你利用我的感情?”
他慢慢走下地台,“你误会了。”
“没有。你知道不经我的私邀,赛玛可根本不会来。”
“不要这样瑽瑢,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挡开他的手,“你要的不就是宏朗的归顺吗?”
“你错了。”他背手站在我的对面,“我不再需要宏朗的归顺,而是直接把它纳入震旦的版图。”
“所以你利用我为你的战争扣留一个人质?”
“我说过,她是震旦的福星。”
“我不会让她成为人质!她以我的客人的身份而来,就永远享有帝国贵客的权利与殊荣!”
“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