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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凉气,“你——让安平去和亲?”
“对,上谕在傍晚时分就由大理寺发出。安平是担得此任的不二人选。”他的声音隐约而又清楚地传入我的耳中,“她有那样的气质与胆魄。有时候是有点像你,执著。她的学识有待提高,但是见识与同龄人比起来总要高出一筹,所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8
清冷的空气是我醒来后的第一触觉。天元殿的隔间,这儿对我而言是个不祥之地。我一睁开眼看见一个侍女出去了,他可能很快就会来。我坐起来,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我要理清思路:我不能让安平去和亲。国家社稷从来不是我考虑的首要,安平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离开!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坚持出于纯粹母性的自私。我要想办法立刻让他改变主意,收回成命,无论如何我必须做到!可是具体的办法又在哪里?我什么时候真正动摇过他的决定?不过,我还是要试。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我抬起头。但是,进来的不是他,而是安平。
侍女们无声地退出去,像安排好的一场梦境一样。安平静静地站在那儿,紧闭双唇,秋水般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下了躺榻,赤脚感到冰凉的地板上还有些潮湿,“安平,你怎么来了?”
“我来和你辞行。”
这不是梦!
“你病了,我听说。”安平的声音清晰而涣漫,“昨天,我已经是‘安平帝姬’了,比预料的提前了。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吧,你皇妃的身份不也是提早来的?”
“安平……”
“我来看你,一定要来,因为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安平牵动嘴角做出一个令我心颤的微笑。
她穿着朱红宫裙,隐约着雪青色的内衣,白皙的颈项上绕着一串缀着翡翠的黄金项链。而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头上插上了一朵魏紫牡丹。
“安平,”我走过去,感觉像是踩在浮云流水上,未到她的跟前我不得不停下站定,“安平你不要着急。”我深深地呼吸着,“我不会让你去的。你等等,等一会儿。”
“等什么?等你救我?”
我心头一凛。
“你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
我无以回答。
“你有能力改变别人的命运……”
我听不出这是一句问话还是断言。
“我已经明白了,我在你和皇上之间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安平,不要这么和我说话。”我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双臂,“安平……我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看你……你长得很美。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说,不希望你长得好看。别人都以为我在说笑,其实是真的,我宁愿你普通一些……”
“但我有个太不知道要普通一些的母亲!”
我垂下了双手,“安平,不要这么折磨妈妈。”我一手抹了抹前额,“我现在脑子很乱,我睡了多久?已经隔了一天是不是?对,上谕已经发出去了。不过,只要你还没有走就来得及。安平,你不要离开我,你就在我身边,没有人能把你带走。”
“不要再说了。你能怎么做?让皇上再发一封上谕,说安平帝姬不能去和亲?你想到一个怎样的理由?如果你会这么做,我们就不会面对面站在这里。”
“……”
她往窗边走了两步,“你最好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了。你所有的行为只会增加麻烦和痛苦,你的和别人的。对我,你还要怎样?”
“安平,你还是不明白真相……”
“真相是什么?”她猛然回身对着我,“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骨子里懦弱、卑微。你说你对我有亏欠,我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完了。我,早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迫离开京都,这里不可能容下我,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口是心非的人!还有恪桓,他还不如我……我走了。”轻描淡写的一句。
“安平等等!”我在那个红色的身影飘过眼前时喊道,她停下步子,背对着我。“你等一下,我要给你一样东西。来人!”我向门外唤道,应声进来的是拂晓,“你,去找珊琢,让她把我的那支金步摇拿来。她知道在哪儿的,速去速回。”
安平转过身来。
“安平,那是我父母在我离开家时给我的。”
她的笑意难掩绝望,令我不忍目睹。
“我不要。”她转身。
“安平!”我让自己的开口,她停住了。
“再叫我一声‘妈妈’好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像你小时候那样叫我一声……求求你安平……原谅我。”
她没有回头,然而良久,道出一声:“妈妈……”
我舒出一口气。
这时,她的声音沙哑而有力——“你欠我一辈子!”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京都为漫天淫雨笼罩,我所有的心情在雨水绵长的浸泡中只剩下苍白。安平对我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而我不能反驳她,抱怨她,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才十六岁。
我必须原谅她对我的不原谅。
瓢泼大雨依然肆虐于天地之间,我的身体随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摇晃着,仿佛独自寄身于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我在嘉妙山庄度过了那年最后的几个月。腊八节那天,柳珊琢上嘉妙山来,睿祺与她同行。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向睿祺打听安平出嫁的情况,安排他们在下午用茶点的时候来见我,如此可以用腊八粥来调节气氛。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柳珊琢说粥的材料是宫中送来的,我听了放下汤匙,向坐在右手的睿祺问道:“好吃吗?”
“好吃,去年在京都吃的也没有这么好。”
“这里用的是山中的那条泉水,有点特别的清甜。”
睿祺笑笑,放下碗。
我看着他,“你好象黑了,怎么冬天还晒成这样?”
“是吗?”他摸摸自己的脸,“怕不是晒的,风吹的吧。过了夏门关,风就大得吓人!我亲眼所见,房子样的一个沙丘转眼间就整个挪了个地方……”
柳珊琢对睿祺使的眼色全被我看在眼里。我垂着双眼,抬了抬眉头,“送行的队伍过了夏门关?”
“是……齐王和鸿胪寺的郑大人护送公主到纪岬首府特湃。我们原本只送到夏门关,不过到了那里又多送了一程。”
屋里寂静一片。
“公,公主一直挺好的。”睿祺说,“在夏门关,还不顾劳顿亲自慰问戍边的将士,一番慷慨呈词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齐王当即便赞道,安平帝姬就是伟大骄傲的震旦。”
我抬头看着他,他点点头。
“我是第一次见识公主如此英姿飒飒,气度非凡!将士们高唱军中的歌谣,带着鼓点的调子。旷野朔风中充盈着朴拙而阳刚的豪迈之气,和公主的青春美丽相得益彰。姑姑,当时我就冲动地想要投身军中,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您。”
睿祺的脸上已然不见初来京都时的稚气。我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你去吧。不是每个人都能自己决定命运的走向,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哪怕只是心里的。珊琢,你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吗?你说理想中的震旦既要豪情万丈又要妩媚多姿,这种感觉睿祺应该体会到了一点吧。”
“其实,”柳珊琢若有所思,“我刚刚想起当年您进京途中与宏朗人的那次遭遇……”
*
第二天,柳珊琢向我言明她来此的目的。对这种情况,我感到无奈和可笑。
“现在我不想面对他,因为我不愿自己一无所有。”我结束了柳珊琢的一番言辞,“我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超脱。我需要给自己一点点感情上的想念和寄托,从哲臻到安平……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时间……可能我永远无法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把我的所有一一变成我的失去,然后他又成为我可以拥有的唯一?”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成为他的失去?难道他不是在冒险?他真的爱你?”
“不,”我望着溅落的夕阳,“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冒险。他知道我不可能把自己逼到一无所有的绝境。十几年前或许会,但现在我早就连偏激和任性的激情与勇气都没有了,他太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