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忽觉映在眼中的火把光亮荧荧闪烁,不由长吐口气。对陆攸之“绝不相负”的许诺他是已无的机会兑现,而今能不负的,亦唯有陆攸之为他着想的心意了。他迎风竭力睁起双目,直至眼中再无湿气,心绪复又平静。
这一刻间,天边微白似染上些许暖色,赵慎微微瞬目,东向的天地间,旭日应已初升。
天色半亮不亮时,空中似见憧憧阴影从城外飘到城头上空。巡城士卒忙搭箭射落,原来都是绑扎的纸鸦,且却不知触到什么机关,纸鸦飘落间亦见无数纸笺散落。不但军营中,城里也拾取得到。
有卫士拣了忙呈到赵慎面前,一厢报道:“是城外……劝降的。”
赵慎展开只一眼扫过,便看见“粮草尽绝”,“洪水过处”的字样,不由冷哼了一声。又听卫士道:“而今这物什散落的四处皆是,怕……”
赵慎阖了纸张,淡淡道:“怕军心生乱?”又道,“也罢。”那卫士见他面如沉水,亦不敢再说,只听赵慎冷然道:“传令卯时升帐,军中都伯之上的将官都需到场。”
其时,众人到齐,见帐内郑重其事的情形,便知今日必是要有大事宣告。这一早间,城内诸人俱已看过城外飞笺,各自心底都有各自的心绪。待到点卯已毕,众人直立屏息,俱都看向赵慎。
赵慎眼光扫过,见军容尚尤严整,可座下已是少了若干往日常见的面孔。他收回目光,也不提一早的事,只沉声道:“而今城防局势,已不需我向诸位赘言。”
其时三秋已然过半,洛城被围也近半年,城内粮草将尽,士卒不足四千。而围城敌军虽多伤亡,可毕竟人数为众。城内守军占据阵前土山,白日间自不必说,即便夜晚也是火光通明的警戒,迫得西燕军亦不得不暂避锋芒;可另一厢,西燕军筑堤蓄水之势已成,只等着再一场秋雨,便要倒灌城池。两边针锋相对,已真正是千钧一发、图穷匕见的当口。
赵慎见众人闻言均默默点头,接着道:“城外敌军挟洛水之力,是对洛城是志在必得。此刻路至岔口时,我并不强求诸位,只是有话想讲说明白:诸位心中若有勉强,只请放在当面,任君来去,我绝不阻拦怪罪;可但若不说,便是决意与我同守孤城,今后再无反悔的。”
众人不意他说此话,李守德高声道:“将军如何讲这般折堕士气的话!”
赵慎面目上一丝喜怒也无,只道:“我这断不是试探激将。情势至此,再若坚守,便是天塌地陷亦无退路。诸位不必再做事有缓转的念想,这是注定要决生死的了。你们间有世代驻守于此的,亦有从别处而来的。可不管如何,皆不亏欠我什么,我亦无意强求旁人一处陪绑。”
言罢目光再不旁顾,帐中一片肃静。
片刻之后,一人缓缓跨出行列,原来是从前高又安手下的一员将官。
李守德、程础德几人微微斜视,心中叹息,原是这外来的军将总是难融于一处;可想着这些高氏的部属几月见是出过多少篓子,如今危难之中,留在城内亦是难保不再生乱,想来今日赵慎说这番话这是虑及此处;若他们此时离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正都暗自思量间,却听那将官道:“旁人如何不论,我愿追随将军。”话音未落,已见又有几人出列,竟都是高氏的部将。几人纷纷道:“我等愿追随将军。”
赵慎眉梢微扬,道:“我方才的话,几位是都听得清楚罢?”
那领头的道:“将军莫以为我等是摄于将军威势,抑或口是心非。我等与将军是半路的将帅不假,亦不敢攀比将军洛城故部的气概。可为武将的大节,我等心中也是有操持的。就算往生死上说,当日将军处置高淮时,便听敌军喊话的说得明白——只便是城内的人,便一概格杀;即便而今又说招降,待一朝束手时不仍是任人宰割。反正最坏只是一死,又为何要自己送上门去受那羞辱。”
一旁又有人道:“即便他们是真纳降,我等的来历又如何能被他们看在眼里。只怕哂笑我们既无打气的本钱,骨头又软,受人轻鄙,难道又能有什么出路。况且那时,还不知被他们送去哪里做炮灰。倒是背井离乡生死无着,倒不如在此一战,得一个痛快。”
他们这话不避粗鄙,说的甚是坦白,可因此正显出是抒自胸臆。李、程二人已是一愣,赵慎亦大觉出乎意料。忽而听元贵高声笑道:“对!这话实在,到这时也不必说气节这些事了,只说为得一个痛快!”
他声气开阔,在帐内瓮瓮回响,连先前沉闷之气都仿佛被震荡开去,转而向赵慎道:“将军,当日我执矛你执弓便可纵横千军万马的话,还是作数的!”
赵慎唇角微抿,眼光却是一跳,沉声道:“当日我说要担待弟兄们前程的话,也是作数的!”
座下众人已皆正甲振袍,齐声道:“断无反悔!”
第53章 惜哉无方舟
守城上下将士此刻已是笃定了主意,可那些纸笺被城中百姓拾去,却引来满城恐慌。只不几日,外间的敌军尚没什么动静,民间传言已是将西燕军破城后的打算编排得天花乱坠,;一时人人自危,沸反盈天。
白马寺僧值这一日间见诸僧不但无心佛事,连日常杂务亦全搁下,不由不悦道:“你们这是要成佛去了?”
底下执事僧劝道:“都这个情形下了,师兄还这样较真做甚。”
僧值听了这话更恼火道:“什么情形?从前洛城逢战祸时,前辈大师们若都如你们一般,这寺庙早拆去算了。”众僧见他发怒,也不敢反驳,那僧值见人人低头,可神色里都分明不服,更斥责道:“略有些变故,往日的修为心法你们便都忘到脑后……”
他还要再说,却听一声轻咳,原来老主持已站到他身后。众僧见状忙见礼后各自散去,住持见众人皆走了,方淡淡道:“你这样发急,未尝不也是心中生乱而忘了往日修持,罢了吧。”
那僧值愣了片刻,忽而叹道:“这合寺之中,而今倒是那来此投身的施主最得禅行。”
住持看他一眼道:“他可怎么?”
那僧值道:“我闻得他问给他看伤的师弟城中事,听了现下情形竟也不吃惊,每日只抄经静坐。”
住持未置可否,默了片刻方道:“你与我略做准备,我先去见赵将军,再出城去见那裴先生。”
僧值“啊?”的惊呼出声,只道,“这……”
住持悠悠道:“你眼中那最静心之人,实则……不寻常啊……”
这日午后,空中云朵便有聚拢之势,西燕军中诸人看着天色,纷纷低语道:“可见是要降雨了!”
范懿此时正在裴禹帐中只低头验算,李骥从外进来正要说话,却被裴禹抬手止了。过了许久,范懿方抬头讷讷道:“我反复查对,断无差错,监军只等这一场雨罢。”
李骥在旁道:“外头看来,这雨可是转眼便下得了。”
范懿仍是闷闷的也不答话。李骥知他一贯如此,并不介意,只看裴禹。裴禹问:“什么事?”
李骥笑道:“闵彧将军来找先生。”
裴禹眉梢一挑,却向范懿道:“这些日辛苦于你。”
范懿抬眼看看李骥,又听裴禹向他说话,忙又低了头道:“不敢。”顿了一顿,道,“那……我便,告退。”
李骥在旁道:“我送参军。”说罢引着范懿出去,在帐门口一掀帐帘,正是闵彧立在外头。李骥请了范懿出来,手却仍打着帐帘,余光瞥见帐内身影闪动,想来是裴禹离了坐席,不由向闵彧微笑道:“将军请吧。”
闵彧进了帐门,抬眼却见裴禹立在帐中央,见他进来,只问:“你歇了有十日?”
闵彧微微一窘,施礼道:“是我偷懒了。”
裴禹道:“十日不算长。”又问,“你来做什么?”
闵彧倒是一愣,道:“只是……看看先生,可有吩咐。”
裴禹淡淡道:“你今后无事不必总来找我,”见闵彧不解,忽而笑道,“你今后总是有巴不得跟我撇清的一日,如今何必扯这瓜葛。”
闵彧不知他怎么说如此的话,急道:“先生,我……”
裴禹见他面色涨红,似是不知如何辩白,只道:“太师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而今的境地,今后总难得被人好相与。你如今何必还要近我跟前?”
他生性凉薄,倒似不觉这话伤人。只这里头的意思已说得够明白,说罢便要挥手遣他走,忽而李骥又从外进来,见着这场面倒愣了一愣。裴禹道:“又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