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部分(1 / 2)

>元贵抬头看了看,笑道:“可真是。仲秋云遮月,上元雪打灯,月影今日不得见,来年上元节时便还是见不着。”

赵慎道:“原是这个意思。我一向只以为这是抱怨时运不巧败兴的话。”

元贵道:“不败兴。农人眼里,这是兆雨水丰沛,作物滋润的好事哩。”

赵慎听见“雨水丰沛”几字,更不由蹙眉。元贵今日似是兴致颇好,可偏句句皆引他焦躁。他情知自己胸中为何憋闷,不愿迁怒旁人,停了一时道:“此间无事,我去骑军中转转。”听元贵应了声“愿陪同往”,便抬步而去。

昨日夜间骑军中诸人一夜待命,这一日便在休整。赵慎入了营盘,迎面便见十来人群聚在一处,不由问道:“怎么还不休息。”

众人见是他来,也无人拘束,纷纷施礼道:“将军来了。”

赵慎一眼扫过,却看见人群后头有个少年士卒低头躲着擦眼睛,便点手问道:“怎么了?”

有个年长些的士卒道:“这娃娃年少,说起去年今日他阿爷长兄都在,便有些不好过。”见赵慎面色微微凝重,又笑道,“他父兄月前从汜水关撤走,此时当早安顿下了,其实并无需耽心,也值滴这马尿。”

那少年听众人都笑,面上羞臊发红,抹了眼睛,道:“什么马尿,我不过是方才风大迷了眼。”

那年长的士卒见他恼了,便也不再打趣,只是笑向赵慎比着嘴型道:“才十五。”

赵慎方才默着没做声,这时见这娃娃倔强辩白不由也笑,向着身旁士卒低声道:“多宽解他些。”言罢便向内走,方才行出几步,却听身后那少年忽而怯怯追着问了句:“将军,我与爷兄,何时……还能见么?”

那清亮声音骤如石子投入平湖,倏然带起圈圈涟漪。他想来对父兄是真思念的紧,或是以为主将必事事都能安排定夺,此时竟问出这一句。可谁不知那一千多骑军是不能揭的疮疤,这士卒年少心直口无遮拦,众人却都吸了口凉气。

那少年士卒看着周遭神色方觉出冒失说错了话,一时也愣了。赵慎停步微微侧头,身子却半晌没动。他想要笑答一句“必有这一日”,可肩颈僵硬,竟转不过这半身来。他不知此时轻飘飘一句许诺,能宽解谁心,而这样的许诺出口,他又如何实现。情势至此,他已不知坚守洛城的前程将要如何,或许绝处仍可逢生,或者终无寰转。

然而,他若就此屈从外敌,此时立在周遭的部下的命数又能是什么?

赵竞当年诛杀降军的场景他不曾见过,然而那血腥一夜的传言故事这二十几年来他已听过无数遍。纵然人人都道赵竞那一夜失信在先,嗜杀其后,任世间人谁也再不会那般疯魔;可自少年时他便明白:若战场上舍刀弃刃,只寄望于强敌的宽仁,非但庸懦,且是愚蠢。

而即便不提这层,他日他若是卑躬屈膝的降将,他的部众亦皆要低人一头,为求保全只能唯命是从;傲然数十载的赵氏骑军从此不过是旁人的刀头炮灰——这士卒问与父兄能何时再见——到那时,他们相见的场面或许便将是血火战场。

只此一个缘由,他便绝不肯走那一步;然而真到一日玉石俱焚,他能否安心说对得住与他一同死守于此的同袍弟兄?

他默然许久,终不得言。一众人心中也都感慨,到底是元贵开口道:“将军……”

话还没完,赵慎已转首向众人道:“他才入军中,你们多照应他些。”众人见他面色倒似如常,便纷纷答道:“是。”

元贵跟着赵慎身后而去,道:“这小阿奴年幼,那话里却无旁的意思。”

赵慎道:“这我省得。”

元贵还想再说,张口半晌,却不知说什么。他忽觉赵慎的心性而今这般内敛沉郁,恍而竟也忆不得前一次心无牵绊随心纵马是在何时何夕。

谢让这一日间被医官们轮流看着,服了几付汤药,到晚间进食竟也比前日强得多了。等到李守德来时,见他正靠在榻上闭眼养神,精神气色倒似是还好。

李守德近旁坐了道:“主簿这终是肯歇一歇了。”又道,“我又带了些牡丹皮来。”

谢让笑道:“若讲句实话,这物什除了味苦提神,实没觉出有旁的用来。”

李守德亦笑道:“我这些年只学会制弄这个,再无能拿出手的来了。”

两人笑过,李守德敛了神色道:“你这一遭可是吓得众人不清,你没见当场赵将军的面色。今后主簿可不敢如此过劳了。”

谢让微一垂目,道:“若说歇下,等到哪一日长眠不醒,便是再不必劳碌了。”

李守德不禁骇然,道:“主簿何来这话!”

谢让淡淡道:“你我间何必论虚言,我如今将近油尽灯枯,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他素来笃信老庄,并不以生为乐以死为悲,可李守德闻言却难泰然处之,不由瓮声道:“主簿别说了。”

谢让看他一时,轻声叹道:“在这军中的,能到程老将军的年纪,便算是有造化福气了。生死这事,只若看透,也无什么。”又道,“想我去那一世逍遥清净时,你们尚要煎熬搏命,若说不舍也只是这些了。”

李守德忽而扬声怒道:“主簿此时偏讲说这些作甚。”谢让见他立眉瞠目,也不再言语。帐中静默了片刻,终听李守德颓然道:“城外要引洛水灌城。”

谢让闻言不由探身,直盯着李守德道:“怎么?”见李守德默然点头,不由愣怔,许久又缓缓倚回榻上,道:“既然事至如此,也不必强求什么,我等均各尽职守,如此便了。”

李守德咬牙道:“可这多少月间苦守多少将士丧命,又如何便就这般?若是因退缩懈怠、军心离散或是将令失当便也罢了,可偏偏皆不是。已做到这么份上,这洛城若还是守不得……”他止不住声音颤抖,道,“我即使身死也不能瞑目啊。”

谢让闭了双目,胸前浅浅起伏,苦笑道:“可你回想去,这一世有多少事是因你不甘便可顺遂的呢。事难遂心时能不放任懈怠,于人于事便也当容得自己过去了。”他言及于此,又长声叹道,“只这话可如此说,又几人真能洒脱至此。”

李守德那厢已渐渐平了气息,听谢让这些话,双手覆面,终是道:“主簿说的是。已到这个份上,将要如何便如何罢。”

谢让道:“等你明日再来,心平气和时,我还有几桩事交代于你。各部中虽也有专人司职,可两级间照应也要紧。战事上便已够将军劳心,你我为他幕僚,该做的不可马虎。”

这已是在做交代,李守德心中激痛,可此时亦不是费话务虚的时候,只应道:“是。”

谢让见他沉声应承,终觉心中轻快些许,点头道:“这便好。”

李守德出谢让营帐时已是夜深,抬眼却见帐外立着赵慎,似是来了许久。他也不知方才帐内相谈他可曾听了,也微微懊恼方才失态是说了好些丧气话,见赵慎面上却倒是未现异色,便问道:“将军怎不进去。”

前日的事后,赵慎总觉谢让是对他所为失望透顶,且想着谢让那日提起赵竞的话,更觉心中折磨,立在帐外许久也迈不进去。此时听李守德问,只道:“夜也深了。”

李守德并未在意,却忽而想起一事,道:“将军营帐失火,可要查一查么?”

赵慎道:“查什么?”

李守德道:“我总觉有些不妥,别是外敌的什么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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