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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知错了!不该酗酒闹事,下次再不敢犯,求陛下宽恕!”
“你错的就只这一桩么?嗯?!”皇帝的胸口急速起伏,在书桌前来回度步,那青缎狐里方靴踩在金砖上的橐橐声带出他积聚的怒气。
“谁教你在事后投机钻营,四处找人说情?!”褚云重那俊秀的脸庞已是青筋突起,不待少年有所反应,又用最尖酸最刻薄的话语连珠炮般斥责道:“你道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人人都要卖你这未来侍郎的面子!虽有些人愿买你人情,但恶心你行径的更是大有人在,你自己瞧!这些都是今天送上来弹劾你的奏章!”
说罢,满心蕴怒的皇帝将手用力一挥,将书案上的奏章统统扫到宗赫跟前。他本是烈性的人,对宗赫却一直放低了身段温柔待他,倍加呵护。谁料这么多侍选,偏偏自己寄以期许、亲自挑中、有心重用的人最打自己的脸。那些严辞恳求自己革除宗赫候选资格的奏章,列出他数条罪状,酗酒闹事行为不检已是轻的,四处钻营试图掩盖恶行并恃宠而骄才真叫人看得吐出一缸血来!他曾付诸的那些温柔,如今无一不成了莫大的讽刺。
少年不敢闪躲,任凭那些奏章打到自己脸上,坚硬的封纸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开几道细细的口子。用手背一抹,已是见了红。
第29章 第七章 ·三
低头看那堆奏章,宗赫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趾直漫延至全身。虽说他知道晏南山与阿蛮的确有商议着去找人帮忙,但那两人哪有本事在这一日间投得这么多前朝大臣的门路?但偏偏此事还难说明白,难道说自己全然没有找人托情?却也不是如此。是以少年张了张口,末了却是一个字也分辨不得。
见少年惶惶然不敢分辨,皇帝心中更是怒不可遏,而他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那阴霾的天空,直压得人呼吸都艰难。
“宗赫,你究竟是有多想让别人知道,你已经攀上皇帝独占圣宠?你自以为必定是要入阁的,就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都宣告,你已经是我褚云重心坎上的人,对不对?”
“云重,我从没这么想!我又怎么可能……”宗赫没有说服力的说辞完全被褚云重的怒火淹没。
“好,我信得及你没有亲自去说,只是全天下的人依然知道了而已。如今,你倒把自己摘得跟白莲花似的干净,敢情你指使底下人办的事,就全然跟你没干系?”
少年的眸子倏得一黯,一抬头,便是皇帝冰冷而残酷的逼视,尖芒般刺入心脏。这一句句诛心之言更似利刃重新挖开身上的伤口,痛楚从伤口深处涌上来,疼得人心灰意冷。
难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样人么?
宗赫昂着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一字字的道:“还请陛下核实清楚,该我的错,我领。不是我做下的事,我死也不服!”
“核什么实?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不成?!还是你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尽!你还敢不服?你不过就是仗着我一直宠着你!”
见少年兀自拗脾气嘴硬抵赖,褚云重更是龙颜大怒,不仅脸色变得黑沉,连五官都气的拧歪了,一时怒火攻心,也不及思量,便是“啪”得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宗赫的脸被打得一偏,一时怔着呆住了,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皇帝,却只见他眼眸中闪过沉郁的青芒。心中苦涩渐渐泛上来,悲凉与绝望胜过被羞辱。文华殿内那光可鉴人的黛青色地砖,倒映出他苍白而失神的脸,而那双曾经晶莹透澈的眼眸亦渐渐暗淡,失了光华,犹有几滴鲜血凝在嘴角,艳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少年轻轻拭去嘴角的鲜血,凄然一笑道:“还请皇帝赐教,我这些罪名,该当如何处置?”
“像你这等行事,该如何处分,自有祖宗规矩!你自己想想,你还有没有脸入阁?!后阁历来最重品行,你如今把事闹得人众皆知,恶名在外你要我如何保你?!”皇帝将侍选规列丢给他看,上头那“依律革去候选名额,发落回藉”这几字写的分明。
这一整天的担心自责与饥寒交迫早使宗赫身心疲惫,到了这一刻,更觉支持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气正一点一点自体内流失,渐渐消无。积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不舍的眷恋,将自尊都搁下,只试探着去拉住那个人的手。
“云重,你要赶我走?你……你再也不要我了?”连曾经给过的承诺,都不算数了吗?
皇帝却扭头不看他,曾经那样给予自己温暖的手掌,也再没给他半分回应。曾经那样的说喜欢自己,竟也就是这么绝情……少年满是伤心和失望,纵然再舍不得放开,还是颓然松了手。只觉一颗心慢慢的沉了下去,重新沉回那黑暗荒芜、空寂孤独的地方,或许,就应该一直沉在那里,一直。
为什么,在应该毫无眷恋死去的时候偏偏要教自己遇上这人。给予那样的希望,又残忍的毁去。
所以,就是这样结束?真的能够一点都不在乎吗?宗赫慢慢的退了两步,想要再将那人看清楚,眼中却雾气朦胧,将那人的面目渐渐模糊。
努力让自己走的洒脱一些,但推开文华殿大门的时候,少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原指望那个人能喊住自己,告诉说,这都是对你的小小惩戒。但是没有。所以这是真的,真的要从此刻起,断绝彼此情意,以及曾经的一切所有。
还好没有爱他太多,所以离开的时候,心也没有太痛。少年这样想,眼泪却滚滚而下。
宫殿的大门在身后被沉沉的关上,空荡荡的皇宫寒气渗骨。夜色那么沉,那么黑,只有孤零零的一轮残月,挂在云边。
人说,月曾圆过,也会缺。
悄悄回到龙门巷,叶琛还跪在石碑那儿,宗赫没脸再去见他,便从后门径直上了楼。晏南山和阿蛮还都没回来,这很好,他原就不喜欢告别。
只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再给阿蛮留下短短数字,交待她好好跟着晏南山,或是叶傅二人。自己既然失了侍选身份,一旦离京,他族叔听着消息必定又会有斩草除根之念。若丫头留在自己身边,难顾她周全。只可惜,没能实现给她的承诺。
信的最后,画一个笑脸,不说再见,只写永别。此去一别,料是再无相见之日。
街灯辉煌,人潮汹涌。今天是大年初一呢,难怪人人脸上都漾着笑容。宗赫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跪了这一日一夜,腿早沉得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能鲜明的感受到街道上的碎石烙在脚上的痛。不过,其他地方痛一点也好,这样心里的难受,就会少些。
好不容易找了几家未闭馆的客店,却都没有空房,一时,茫茫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其他人都有归处,哪怕一间破屋,一处贫舍,总有一个家在等着,而他,却孑然此身,无家可归。
那个人,曾许过自己一个家的。才这样一想,胸口那处又是生生的痛起来,身旁再多的欢声笑语,都止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
不可以再想他,少年这样对自己说,无论还可以活多久,一定要活好一点,并不是没有他就不可以。
虽是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去了离皇宫最近的龙虎山,费了好大力气爬到山顶。山崖边的风又劲又急,卷起一片松涛呼啸翻涌,如海似潮。宗赫挑一棵最高的树爬了上去,果然,皇宫近在眼底。只是呆呆的瞧了半天,也没认出云图阁是哪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