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您这是什么意思?”冬珉抬起头,他的表情我看不到,声音却颇有不甘。
“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云上宫你们俩若是再敢进去,便休怪我动用宫法罚你们!”安贵妃的态度益发强横。
“母妃娘娘!”我心中大不乐,隔着门朝她喊道:“我母后还在,动不动宫法,您说了不算的!”
她看了我一眼,悠悠一笑:“是啊,你母后还在……可是现在后宫已经是本宫掌管了,公主不知道么?”
我一怔,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她却不多言,嫣然一笑,施施而去。
后宫已经不是母后在掌管了?我虽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心中横着一口气,嘴抿得紧紧的,眼泪便盈在眼眶里打转。只好低了头往回走。
进殿时,正好撞见绿帛,她一愣,便拽住我:“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安贵妃说我母后已经不管后宫了,是怎么回事?”我原也不指望问出什么,只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但此话一出,她却立刻急忙忙地摇头:“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殿下您不要相信安贵妃……”
我便是个傻瓜也看得出她在说谎。
我沉了脸下去:“你说不说?不说本公主便把你赶去浣衣局。”
她一副极为为难的样子,沉吟片刻才开口:“殿下……奴婢说了,您可别哭。”
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讲,我又不是动不动就哭,何必这样提醒我?
我不回答,算是默认,她便开了口。
“……有传言娘娘和公主都是妖物,皇上为了堵住大臣们的嘴,只能软禁公主,又将娘娘的权力交给安贵妃代行……”
我怔在原地。父皇告诉我他不让我出云上宫是怕人伤害我,没想到竟是为了“堵大臣们的嘴”!
绿帛许是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我伤了心,急忙又道:“殿下您别怕啊。皇上已经差人去请乌水夷的谛天女了……”
“什么谛天女?什么是乌水夷?”我蹙起眉。
“乌水夷……奴婢也不清楚,据说是南方的一个蛮夷部落。谛天女是他们的……巫女吧?据说可通天地鬼神。陛下请她来,就是为了证明公主和娘娘是被人陷害的。所以公主耐心再等几天就是了。”
“父皇当真会让我和母后洗脱罪名么?”我低下头,轻声说。此时我并无什么理由去置疑父皇的安排,但孩子的心里还是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过得几日,那谛天女果然赶到了。父皇在玄正宫的正殿接见她,又遣了徐公公来接我。
徐公公是跟了父皇很多年的老人了。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父皇与母后私语,便将我交给他而不是我的乳母抱着;及至我慢慢长大,他又总对我和颜悦色,和同为“老相识”却总是一脸肃穆的桃镜姑姑正好相反。
见到他我总是欢喜的,顾不上前几天还生父皇的气,就高高兴兴随他去了。
玄正宫依旧高大宽敞。高高龙墀上,父皇神情有明亮的喜悦,似把他整张面孔都照得清晰了几分。
而在宫殿的正中,端立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她约莫有十五岁上下,一头油亮的黑发结成大辫子盘在头顶,额顶胸前银饰累累,她微微一动,那些银片便碰击出好听的声音。
我只朝父皇施了礼,便只顾盯着她一身奇异装束看——她甚至没有穿鞋子,光滑的脚腕上拴着一串铜铃铛。腰上包着一块黑底布,上面却绣着大朵绚丽的红花翠叶,看起来极艳,艳得让人动心。
“这便是朕的女儿,云上公主。缇金,你可去看看,她到底是被妖孽所惑还是……”父皇的声音始终威严,但不知此刻为什么有浅浅的不安。
缇金走到我面前,先微微一笑,我顿时卸下了对陌生人的提防心。
可她却不为我诊脉,只以两根手指挑起我一绺儿头发,轻轻一捻,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拉起我手,刺破手指。
我尖叫一声,她又朝我笑,讲起不熟练的官话:“公主殿下,别叫……没关系的,只取公主一滴血罢了。”
我一怔,残余的半声便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用那簪子蘸了我血,透着阳光细细看。随即将血拭净,把簪子插回头上,向父皇回话:“皇帝陛下,公主殿下没有被妖孽所惑,更加不是传闻中的妖女,她只是中毒而已。毒名花逝,中者五年红发,七年肤裂,十年必死。但公主只是发色变红罢了,仍可救治。”
父皇显是惊喜的:“那——你能医治么?”
她想了想,终于点了头:“不过,这毒要治也是有风险的……”
“那你便留在宫中替朕照料云上公主吧!传旨,封乌水夷谛天女缇金为云上宫司膳宫女长,乌水夷诸部免税七年。”父皇似是没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喜色已经盈满了面庞。
缇金磕了头谢恩,笑盈盈退下拉着我的手,我却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外面却踉跄着闯进一个太监。定睛看时是李吉瑞,父皇的副总管。
他伏在地上,身躯剧烈地抖动:“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她……”
“怎么了?!”父皇一惊竟站了起来。
“娘娘……不知谁给娘娘端去了毒酒,娘娘已经……已经大行了。”
“大行了”三字他说得极轻声,我虽听得清楚却不解何意,父皇却冲下龙墀,将他从地上一把揪起来:“李吉瑞!你跟朕说清楚!谁给伊岚端去了毒酒!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这“不在了”我能懂,却疑自己实是不懂,或者是听错了。
我不信母后会死,所以这话一定是假话——可那毒酒算是什么?她喝了毒酒,难道……
死生之别
“奴……奴才不知道……”他抖得更厉害:“奴才奉皇上旨去请娘娘来,可是进了连枝宫,却见……见娘娘已倒在地上了……身边……身边还有一只空杯子……”
“杯子呢?”父皇把他丢下,任他跌坐在地上:“那只杯子呢?”
李吉瑞从广袖中掏出一只杯子:“奴才带过来了……”他跪在地上将那杯子举得很高。
“缇金……你来看看这杯子里的残留是什么?”
缇金松开我已经冰冷的手,接过那杯子,又以手指沾了些酒液嗅闻:“是中原的毒药,闻味道应该极烈……救治,怕是不能了。”
她的尾音消失在大殿的一片静默里。我傻愣愣地看着父皇,他明明还站着,却让我觉得他随时可能跌倒,再也不起来。
终于,他开始向殿外迈步,履声空落。我突然就哭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又折返回来刺在自己心口上。
我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送回来的,在看见母后的遗体被搬进那口巨大内椁之时,我突然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安躺在我的内寝榻上了。
但醒来之后,我就怎么也睡不下了。眼前晃动着母后温柔的面孔,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若不是我看到她嘴角有一点儿血,怎么都不会想到她死了……她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生命真的已经从她的身体里离开了吗?
可是,她已经躺进那冰冷的椁木了,再不会起来——我再也不会闻到她身上的芳香,再也不会见到她温柔的笑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见到母后的遗容时亦没有掉泪,连哽咽也没有。可现在,我明知这样想只能让自己难过,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如此默念,心中酸涩的疼痛无法自止,那便索性疼死也好……
绿帛的身影出现在纱帐外时,手上还拿着一块儿锦帕,她撩开纱帐,轻轻蘸去我的泪水:“殿下,不哭了好吗?殿下……”
“我想阿娘……”我喃喃道。
“奴婢知道……”她自顾自坐在我榻边,让我的头靠在她并不丰润的胸脯上,像个小母亲一样拍打我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