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什么?”
沉默。
“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就那么不好看吗?”
“不,我怕会,会,喜欢上你,也许,已经是了。”
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夜,沉静得只有夏虫的呢喃,和淡淡的香水气味,此外,只有彼此心跳的距离。许久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江薇,她静静地站在一棵玉兰树下,月光透过叶片缝隙撒在她的肩上,她的裙摆在轻轻晃动,揭示着风的轨迹。他轻轻叫她的名字,她不回答。他去握她的手,有些冰凉。
“冷?”
她点头。
他搂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吻她的发和脸颊,他们第一次如此的接近,接近得只剩一个心跳的距离。一阵风吹过,拨开些许树影,月光洒了下来,他看到江薇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如含羞草般轻轻的抖动,他吻了吻她的唇,温柔得如同爱情。
他们随即如触电般分开,再度陷入沉默。
“我想我该走了。”江薇低着头说。
他点点头,目送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转身缓缓的离去。
'3、酒吧协议 '
到家时习惯性地开信箱,有一封信,夹杂在早晚报,壮阳药、搬家公司、管道疏通公司、安装卫星天线公司的各种垃圾广告里,显得很低调。折叠得棱角分明的高档信封;冷漠的打印字体上写着:吴大可先生收。
谁来的?
隐隐地感觉到这信里藏着某种不同寻常之处,一如它超凡出众地与垃圾广告为伍,却处处透出股强烈的自我优越感。一封自命不凡的信。
拆开,是律师楼来的。
信里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已将一间名为巨石酒吧的Pub的经营权及所有的固定资产无偿转让给他,请他于近日内到某写字楼某层的该律师事务所找某先生签署转让协议。
又是巨石酒吧。那个自身具有生命律动拥有神秘石屋的酒吧,那里是一切怪事的核心,Tina说,他的心也被包容其中。离奇事件似乎慢慢地在向他靠近,事件已派生出自主意识和引力,慢慢地将他牵引到一条神秘的轨道上,身不由己地行进,一如月亮与地球的关系。他折好信,仰躺下来,什么也不想,惟有江薇在月下温柔的眼神,一次次地浮现。天哪,这是怎么了。
闹钟指向凌晨二点,江薇也许睡了。
他突然很想给她打电话,想听她的声音。按了号码,在响了两声后又突然摁掉,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微妙关系已不是友谊了。他望着电话,却很希望它会突然响起来,很希望江薇知道是他打来的。没有,电话一直沉默,宛如沉睡中的自闭症患者一般。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电话机,一遍遍阅读上面的数字,然后走到阳台,望着月下的夜城,燃一支烟,回想着刚才的吻。这也许就是爱情。这种情感居然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他不敢相信。
打开客厅的音响,鲍勃·;迪伦自言自语的音乐成为这夜的注释,他抱着酒瓶,渐渐在阳台上睡着了。
他梦见了菲菲,菲菲在哭,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妈妈不见了,他带她去找妈妈,却在黑森林里遇到了一个在月下抽烟的女人,在火光映照下,他发现这人是江薇。你见到大可了吗?江薇问。他摇头。在梦里,江薇的表情是失望的。她怅怅地望着月,喃喃自语,他去哪儿了?他丢了。他回答。
他清醒的意识到这梦的后半部分不属于他而是另一个人意识的延续。这人已经死,是苏文。苏文曾向他描述了一个在梦境的树林中抽烟的女人,这女人她从未见过。没想到是江薇。苏文为什么会梦见江薇?不得而知。
他终于在凌晨五点被冻醒,摇摇晃晃地摸回房间,一觉醒来是上午10点半。
白天的强光刺得他两眼生疼,律师楼的来信依然自命不凡地躺在床头,他决定去会会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走向神秘事件的核心。
10点半,他出发了。
11点3分,律师楼。
接待他的是一位30来岁衣着考究的男子,大可觉得他很像在英国留学时的徐志摩,心里便以诗人称呼他。
“诗人”坐在大班椅上,身后是一扇明亮的大玻璃窗,透过窗户望出去,对面大楼的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着眩光,刺他的眼。“诗人”目无表情地请他坐下,来回打量着他,然后翻开卷宗,十指对齐地沉吟片刻。
“吴大可先生?”声音像千年寒冰,没有感情,每天要面对众多形形色色的人,以机械性的职业语调讲话是最合适不过的。
“嗯。是我。”
“请把身份证给我看看。”
“不好意思,我还没到领身份证的年纪。”大可被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拿起墨镜戴上。
诗人沉默,双手合十地搭在鼻梁下面:“如果你如此不配合的话,我想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我可以理解素昧平生地查看别人的身份证是种不太礼貌的行动,但事关工作,不得以而为之。”
“一定要看?”
“除非有别的证明。我必须知道你一定是我委托人要找的对象,才能开始我们下面的谈话。”
大可拿出机动车驾驶证,照片上的他目光呆滞地冲着相机镜头发呆,一如弱智的社会福利对象。
“诗人”默默地对照着他与照片,说:“请把墨镜摘下来,谢谢。”语气不容拒绝,他照办,作呆瓜状使照片与现实保持一致。“诗人”沉默了片刻,将证件推到他面前:“可不可以请你把烟灭了?”
他点头:“烟缸?”
“吸烟区。出门右手边就是。”
他在吸烟区坐了下来,抽了两支烟才回来坐下。
诗人看了看腕上价钱不菲的OMIGA表,说道:“5分钟,灭烟头花了5分钟,若都照这样,我的生意是会亏本的。”
“哦。”大可点头,“那你可以不接。”
“诗人”继续翻看卷宗,头也不抬地道:“我的意思是—;—;注重环保,拯救地球,吸烟有害健康,请热爱生命。”
大可点头假假地笑:“没听说环保局已经跟律师所合并了,什么时候的事?”
“诗人”不理他,清清嗓子:“我的当事人要求将这间酒吧转入你的名下,但此前他有几个要求:1,不许改变酒吧的任何设施及格局,哪怕是一丁点都不允许。”
“动动念头可以吗?”
“诗人”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2,所有的服务人员仍留在原岗位上工作,不得擅自解雇,若有要求可向律师楼提出,由我们出面解决;3,你每个月必须有不少于5个晚上呆在酒吧里,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一份不低于3000块钱的月薪。”说到这里,大可吹了个口哨:“No Bad。”
“4,请不要试图打听当事人的来历,姓名或所有与酒吧有关的背景资料,一丁点都不允许”他顿了顿,盯了大可一会儿,“包括动动念头,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说来听听。”
“一,莫名其妙;二,其妙莫名;三,莫其名妙。”然后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请具体一些。比如说?”
“够具体的了。”
“说出理由,说出莫名其妙其妙莫名莫其名妙的理由,我是律师,照法律办事,找证据答问题是我的职责。”
“几年前有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套房子;几个月前有个女人莫其名妙地给我10万块钱;不久前又有个人其妙莫名地要我去找一把并不存在的钥匙;现在又有个不知是谁的人送给我一间怪里怪气的酒吧。我怎么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好人?并且全让我碰上了。”
“我的当事人要求你在酒吧里思考。”
“思考什么?世界末日?”
“诗人”摊开手:“无可奉告。”
“我认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诗人”还是那话:“无可奉告。”然后推过来一份协议和一支派克钢笔,“问题回答完了,请在这份文件签字。”
“不签。”
“挺有性格。”
“哪里,哪里。”
“你大可不必担心任何债务问题,酒吧一直盈利,不必为经营而烦恼,也不必行使任何行政权,说白了你什么事也不用干,只要每个月去5天坐着思考就行,或者不思考只摆摆样子也没人会提意见;接下来就是领钱。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莫名其妙的轻松活儿了,《远大前程》里的皮普继承遗产还得学上等人的礼仪,你却什么也不用干,只是思考,为何不签?”
“听口气似乎我无法拒绝。”
“的确如此。就像被生来,包着胎衣随着羊水顺着母亲的阴道‘哗’地来到这世上一样,没得选择。你知道地球上每天有多少人饿死?他们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填饱肚子,其次才是交配。而你,从衣着上可以断定你的生活过得很不错,你还想怎样?我知道你对我很反感,同样,我也不太喜欢你,我每天要见多少像你一样讨厌甚至比你还要讨厌的家伙,替他们打官司,赚他们的钱,你可以将这称之为卑鄙,但我接受了,起码我很认真地在活,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可又把墨镜戴上,道:“你不用在这里教我怎么生活,就好像你不必教吉姆·;莫里森怎么唱歌一样,懂我意思吗?”
“诗人”笑了笑,习惯性地对齐手指道:“吉姆·;莫里森一直是我的偶像,因为他已经死了,才值得怀念,27岁,一个令人怀念的年纪,我也曾有过。”“诗人”脸上浮现出与“也曾有过”相匹配的表情,缓缓地道:“也对现实极为不满过,也跟同学们一起罢过课,游过行,那又如何,年少轻狂终归是要过去的,长大成人最后面对的是社会问题,现实问题。我不再愤怒,变成一个令你彻头彻尾讨厌的社会人,有一天当你到了我的心境,你就会明白,成熟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你将走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对立面去,意味着你已无可挽回地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分子。你要保护你的利益不被侵犯;意味着你已是最最顽固的保守势力。在读书时,我遇到过一位企业家,我对他说,我不害怕死亡,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害怕,但当有一天我娶妻生子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了,因为我有了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