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乔猛抬头,眼里含泪,“对不起,慧珍,我不是存心骗你们。”
慧珍盯着她,眼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她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切都是假相,她连念乔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却一厢情愿当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对不起,慧珍,对不起……”念乔一叠声的对不起,却被慧珍淡淡打断,“我不在乎别人做什么,只讨厌朋友骗我。”
念乔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落下。
“念乔,你真的是念乔吗?”慧珍失望之极,甩开她的手,重话脱口而出,“我很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
念乔呆了呆,突然掩住脸,踉跄转身,身后军官箭步上前扶住她,“念乔小姐!”
“走开!”念乔一把推开他,径直奔回前面的车子。
慧珍咬了咬唇,转身迈进家门。
旧事纷纭
督军府,华灯通明,守卫森严。
甫一踏进大厅就有管家仆妇簇拥上来,为二人宽去大衣。
“小姐睡了吗?”沈念卿一面问,一面将银狐裘斗蓬交给仆人,接过薄绒半袖外套披上,长长的刺绣缎带随手束在腰间。管家忙回话,“小姐闹了一晚,非要等您回来,好容易才让保姆哄着睡下。”
念卿嗯了一声,也不回头,徐步迈上楼梯,淡淡道,“念乔,跟我上来。”
“你还想怎么样?”念乔懊恼地昂起头,念卿自楼梯上回身,雪白手臂搭了乌木阑干,茜红裙袂逶迤在暗色地毯上,蹙眉低声道,“霖霖睡了,别在这里闹。”
霖霖,有半年没见过她了,现在应该已会走路了吧……想起这粉妆玉琢的孩子,念乔心里软了下去,默然跟着念卿上了二楼西侧的客房。房里铺了厚绒地毯,水晶吊灯光影婆娑,壁炉里火光虽微弱,却烘得一室温暖如春。仆人退出去,悄然带上房门。
“霍夫人,你现在满意了?”念乔冷冷站在门口,满心愤懑,劈头向她发难。
沈念卿走到壁炉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对念乔的话全无反应。乳白绒衫的月牙领兜下,露出雪白肩颈,肤光柔腻夺目,微微刺痛了念乔的眼睛。
记忆里,有个婉约身影也是喜欢这般穿戴,学洋人的做派,招摇着妩媚风致,沉沦于声色虚荣,在灯红酒绿里渐行渐远,终于抛下她,抛下父亲,再不回头……她永远忘不了那个背影,忘不了她的无情,忘不了父亲的凄苦。
沈念卿转身,眸光淡扫,仪态万千,越发看得念乔心头刺痛。
“你很像她。”念乔打量她美艳容颜,与自己依稀相似的容颜,忍不住嘲讽地笑,笑得满心都是苦涩。沈念卿在沙发坐下,面无表情,“我本就她的女儿。”
念乔冷笑,“我原以为你会不同,从前的你也不是这个样子。”
“从前?”沈念卿笑了,目光幽深,笑容透凉,“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从前?”
一句话刺中死穴,刺得念乔脸色惨白。不错,她的确没有资格,哪怕世人皆可唾骂,唯独宋念乔不能非议沈念卿的从前。她欠着她,欠她的情,欠她的义,即便一辈子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也是命该如此,谁让她们是姐妹。
念乔退了一步,惨笑道,“是,对不起,我又忘了你从前多么伟大,多么无私!我能离开孤儿院,能有书念,能有饭吃,能有今天,全靠你的拯救,全靠你卖笑养我,全靠……”
卖笑,这二字到底还是脱口而出……念乔被自己的话惊住,抬手欲掩口,却又僵住。那两个字已经脱口,再也收不回来。火光映照下,沈念卿漠然倚坐沙发中,脸色雪白,目光锐利,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
“说下去。”她不怒反笑,眉梢斜挑向鬓角,“我还做过什么?”
念乔一窒,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
瘦削苍白的少女站在纷飞落叶中,绕着妈妈的旧围巾,抛下手中旧皮箱,向她张开双臂;报馆楼下,她领了第一份薪水,牵了她的手飞快奔过两条大街,昂头推开白俄人的糖果店玻璃门;戏院外的雨地里,她摔了伞,将买给她的糖炒栗子一股脑掷在泥水里,转身便走;教堂后门,她穿着雪白婚纱追出来,哑声呼唤她的名字,记者从四面八方涌来,闪光灯嚓嚓刺痛眼睛,她捂着耳朵,当众朝她尖叫,“沈念卿,我和你断绝姐妹关系!”
心口的绞痛一遍遍提醒念乔,眼前之人是她的姐姐,这个事实如火星灼烫在她皮肤上。她倔强昂头,含泪与念卿对视,“我们原本好好的,都是你自甘堕落,跟她一样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原本慵倦而倚的沈念卿霍然站起,似一只盛怒的母豹,目光闪闪慑人。
念乔咬着唇,不甘示弱地瞪视她,再无平日的娇憨。
“你可以骂我,但不许侮辱妈妈。”沈念卿盯住念乔双眼。
念乔抿唇,喉头一滚,倔强地扬起下巴,“她不是我妈妈!”
“就算你不认她,也不许用这个词侮辱她!”沈念卿脸色铁青,肩头微微发抖。
“她自己做过的事,我就说不得吗?”念乔依然犟嘴,还欲再说下去,忽觉眼前一花!耳边脆响,脸颊顿时火辣剧痛!念乔呆呆抚上脸颊,触手发烫发木,颊上红印立现。
沈念卿冷冷逼视她,“收回你的话,向妈妈道歉。”
“决不!”念乔咬牙,眼中泪珠滚动,“你打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打我!”
沈念卿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比刚才下手更重,掴得念乔整个人歪倒在沙发上。
响亮的掌掴声后,一室死寂,只有沈念卿急促的喘息和壁炉里木材燃烧的轻响。
念乔伏倒在沙发中,捂了脸一动不动,良久才哽咽出声,“爸如果还活着,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对我,也不会让你走上她的老路。”
火光烈烈照着沈念卿苍白的脸,映出眼底一片惨淡。
念乔幽幽抬头,望住沈念卿,“也幸好爸不在了,用不着再受一次羞辱。”
她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那个女人已经对不起爸爸,而你,更丢尽了他的脸,难怪你不敢姓宋!你只配跟着那个女人,跟她姓沈,跟她一样贪图虚荣,忘恩负义!”
沈念卿缓缓闭上眼睛,脸上纹丝不动,没有半分表情。
窗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院子里卫戍士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整齐划一的立正、行礼,铁门轧轧开启。
笃笃,门上敲响,管家在外头急急道,“夫人,督军回府了!”
沈念卿闭目僵立片刻,转身打开门,淡淡道,“把这间房给我锁了。”
“你凭什么限制我自由!”念乔愤怒地冲过去,却被管家死死挡在门后,眼看着沈念卿转身而去,任凭她如何叫骂,却是头也不回。
“宋小姐稍安毋躁,好好歇一觉吧。”管家用力将门带上。
外头喀的一声落了锁,念乔发狠地捶门,捶得手腕红肿,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