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门铃叮咚,启安正欲起身,却发觉是隔壁的门铃在响,老式房子的隔音果然不怎么好。
隔壁门口隐约传来说话声,是老板娘和艾默在交谈。启安合上眼,眼前不觉浮现废墟门廊下,艾默凝眸伫立的侧影……那一刻,她眼里的怅惘尽落入他眼中。
她惆怅什么,又为谁而惆怅?
启安无意识地揉了揉眉心,笑着摇头,拿起手边一本书来看。
隔壁突然传来砰砰声,似乎谁在敲打墙壁。启安一怔,忙丢下书,开门出去。却见隔壁艾默的房门半掩,里头砰砰声不绝。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板娘,手里还拿着尖嘴钳,艾默正从桌子底下狼狈地钻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凌乱卷发,套着宽松的小熊睡衣,鼻梁上架着小巧的黑框眼镜。
“我们在修插座。”艾默慌忙摘下眼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不是吵着你了?”
启安忙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了眼房里散乱一地的钳子、钉锤、电线……忍笑道,“你们确定只是修插座,不是要拆墙?”
老板娘尴尬地笑,“工人今天休息,我也不太会修,本来以为换个插座很容易的。”
启安二话不说,挽了袖子钻进桌子底下,“给我电工笔。”
艾默忙戴上眼镜,满地翻找工具,“给!”
“再给我一把螺丝刀。”
“哦……”
“小一号的。”
“小一号是多小?”
大堂电话响了,老板娘忙奔回去接电话,顺手带上了房门。
三分钟之后,启安修好插座,解决了困扰两个女人长达二十分钟的问题。
“厉害。”艾默松了口气,由衷赞叹道。
启安拍拍手上灰尘,“只是很小的问题。”
艾默抱着工具箱讪讪地笑,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她睡衣上的小熊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突然不好意思看她,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却一眼瞧见摊开在桌上的厚厚一叠文稿,纸上字迹清秀而凌乱。
启安不敢细看,怕无心偷窥到了女孩子的日记,随口笑道,“你也写日记?”
“不是,在整理稿子。”艾默一边回答,一边将笔记本电脑接上插座充电。
“有电脑怎么还手写?”启安诧异道。
“有时候对着纸张更有灵感。”
启安更诧异,“你是作家?”
艾默白他一大眼,笑道,“现在人人都是作家,会写字的都自称作家。”
启安笑起来,“美女作家仍然少见。”
艾默哈哈一笑,“所谓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
启安忍俊不禁,好奇心越发被挑了起来,索性厚着脸皮邀功,“修好插座没有酬谢吗?”
艾默挑眉看他,“请你吃饭如何?”
启安微笑,“不如让我拜读下大作?”
艾默笑了,眉眼弯弯,“不好意思,我写的是低俗色情小说。”
启安大笑起来,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那更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边,思路却已经断了。
看了看之前写下的段落,越看越觉得别扭,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哗地撕下刚写的一页,揉成一团,顺手摘下眼镜摔在桌上。
“为什么日记没有写完,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苦恼地撑住头,轻敲额角,“为什么传言会演变成这样?”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走到落地百叶门前,倚了门框,点燃一支烟,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夜风吹散烟雾,缭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一支烟燃完,艾默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枕边一只精致的密封匣子。匣里是一册发黄的本子,封面的锦缎织花已经褪色,边沿压着一圈细碎的蕾丝,虽已旧得发黄,仍觉得华贵精致。 艾默叹口气,又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鸢尾香气。艾默以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轻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当年惊艳(有修改)
1925年,12月底的南方并不太冷,整个城市却包裹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云低风急。
这一天的夜里,却例外的热闹,满街灯影流璨,人群熙攘。洋人的汽车上粘着雪花彩屑,一路呼啸而过。黄包车上的有钱人,也学着洋人的礼俗,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正往家里赶。道旁商店的橱窗上,彩纸剪出花花扭扭的英文,贴得五色缤纷。
“MERRY CHRISTMAS!”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过来,车上的海军士兵高举了啤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惊得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齐耳短发,穿洋红色短大衣的美华恼得一跺脚,“没教养的冒失鬼!”
林慧珍揶揄她,“这会儿嫌人冒失,从前是谁说洋人那作派才叫罗曼蒂克?”
许美华一时语塞,口舌向来不占上风,只得扭了身边的人,嗔怒道,“念乔,你看看,慧珍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寻衅生事!”
身侧的高挑少女却只顾侧首出神,并未回答她。
“念乔!你看什么呢?”美华重重推她。被唤作念乔的女孩子转过身来,乌发垂肩,雪肤明眸,一身米白上衣,素色长裙,活脱脱是个美人坯子。慧珍笑道,“我们宋小姐又在神游物外了。”念乔没理会她的打趣,掉头看向橱窗那边,叹了口气。
灯光璀璨的橱窗下,有个黑瘦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尖,眼巴巴张望里面的糖果。十二月的天气里,仍只穿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连绒衫也没有一件。
“真可怜。”美华摇头叹息。慧珍立刻反驳她,“贫穷并不可怜,无产者的尊严,总有一天会酝酿出抗争的风暴!”美华瞪住她,“你今天存了心跟我过不去么?”
两人还待争辩,念乔已小跑到橱窗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男孩。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怯怯望了念乔片刻,伸手抢过糖块,囫囵剥了糖纸塞进嘴巴。念乔又解下自己的厚围巾,给他裹在脖颈上。
见她走回来,还不忘回头对那孩子挥手,美华跺脚道,“又来了,世上贫苦的人多了,善事你做得完吗?”念乔笑笑,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吧,别误了正事。”
“这回我倒赞同她一次。”慧珍皱了皱眉头,“念乔心地善良固然难得,施舍却改变不了命运,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病得太深,只有从根本上改变,唤起民众……”
“唤起民众的自觉!”美华与念乔异口同声打断她,笑出声来。
美华笑啐道,“老是这一套,我们都能背了,下次换几句新鲜的。”
慧珍涨红脸,“你们两个,一点觉悟都没有!”
念乔笑着上来打圆场,挽了慧珍的手,“所以才要跟你去听讲演,学习进步思想嘛,好慧珍,今天是平安夜,不许生气的!”遇上念乔这个好脾气的,慧珍的急性子也发作不来,只得作罢。美华却兴致盎然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陆先生,听说刚从法国回来,一表人才呢。”
慧珍白她一眼,“你就知道一表人才,陆先生可是黎先生的助手,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呢!”
美华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黎先生?”
“你说还会有几个黎先生?”慧珍反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