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便传来老七回来的消息。
破晓、老五、老八、阿九,都在慕言宫严正以待。
老七是个厉害人物,阿九的那一身本事,就是他教的。可他是个真正淡泊的人,当年在乱军之中救出大将军以后,便去了南方沼泽,后来也一直在四处游荡,山河浪迹。心情好的时候,就回崎氏看看以前的兄弟,叙叙旧,然后继续走,走他那永无尽头的道路。
他这一次回来,却并不是叙旧。
老七沐浴焚香,端正衣冠,才上殿来。
众人见到老七,均是欣喜。而老七的脸色沉凝,在大殿中央站定,缓缓道:
“这一次,在苍卒平原上投下的饵料,是凌萼。”
是老八!
这凡世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老八!
阿九蓦地站了起来,“老七,你没看错?”
老七摇摇头。
神旨降下,在沼泽的深处,伫立的岩石上缓缓开出了花,组成流云的文字,明明白白写着,崎氏的八将军。
若是凌萼,兴许还有同名之人,而八将军,天底下只有一个。
五年一轮回,开启神旨,后便需要在沼泽之中投下活人作饵,才能阻挡沼泽的蔓延,留下凡世这块土地。千百年来,不曾间断。
七年前,降下神旨,三权易主。使得二将军与大将军反目成仇。玉国和王族的内乱也是如火如荼。整个凡世元气大伤。
两年前降下神旨,说崎氏有女,可得天下。大将军便遣走老八,强娶阿九,结果引火烧身。
“既然他要八将军,那找个人来做这八将军不就好了?”阿九咬牙,但看四下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不可唬弄神意。若是不满足了他的意思,谁知这凡世大陆会降下何种灾难。”老七仍是摇头,驳了阿九的话。
“还剩多少时间?”阿九问。她紧紧看着老八,似乎想把这一生都看尽了。老八也是望着她,苦笑了一下。
老七一算,“还有三月有余。”
老五站起身,声音颤抖,“老八,你还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给你做到。”
破晓有些怔仲,许久无法反应。他曾经护送过被选中的人上苍卒平原,这五年一次,崎氏和王族都会停下战争,双方出一部分人马和祭礼,将人送去。
每次被选中的,都是出色的青年才俊。
那一年送去的人,是个名满天下的才子,出生王族世家,一路上从容不迫,似乎坦然接受。可到了南方沼泽时,突然嚎啕大哭。
天妒英才。
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生生夭折。谁能甘心!
半生殚精竭虑,终到鳌头独占日,不曾料天降横祸,取要性命,谁能甘心!
无论是坦然还是恸哭,那弥漫在苍卒平原上的,都是绝望,深深的绝望,那无法从神的掌控下逃脱的绝望。
所有人都知道,老八将不久于人世。原本车水马龙的府邸前顿时门可罗雀。
阿九拉着老八躲进了亘府。那是记录了整个凡世历史的高楼,也藏尽天下书籍。他们两个在里面一呆,就呆了整整半个月。然后门一开,向破晓讨了两只鸟兽,便一去无踪影。
所有人都以为老八潜逃,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都要点兵将他找回来。要不是崎氏一干兄弟压着,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凡世又要烽烟再起。
直到期限的十天前,老八才和阿九两人回来。
两人回来后,突然改了性,相携玩遍了城中一切的赌坊乐场,吃遍了城中所有的山珍海味。
整装出发之前,老五仍是问了一句话,“老八,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八笑笑,执起阿九的手,紧紧握住,“人生若此,还有何遗憾?”
几人护送老八而去,放了小六坐镇后方,因为他手狠。谁敢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就别怪人心狠!
苍卒平原其实就在南方沼泽里面。云低,天蓝,土黑。
一路上,压抑的悲恸。
老八和阿九坐在同一匹马上,老七的马一直伴在他们身边,三人低低地说着话。
刚到达沼泽,队伍前的两匹马突然齐齐嘶鸣,向前狂奔而去。破晓目送着这三人消失在黝黑的沼泽之中。
直到很多年以后,破晓才知道,他们谁都没有放弃。老八和阿九在亘府查遍了典籍,才想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依着神旨毁灭肉身,然后再找一容器装入灵魂,让老八活下来。为了做这容器,两人找了天下第一的人偶师,为老八做了一具偶人。而现在,他们带着那偶人进苍卒平原去了。
七天后,远远地出来一匹马。
破晓从未觉得那路是如此地漫长,那沼泽的雾气是如此渺茫,他迫不及待地催马上前,迎接归人。
回来的,却只有老七和阿九。
阿九闭着眼睛,她的右手是焦烂的,满身的血污。
老七痛苦地摇头。
一直胜利的阿九这次失败了,老八不在了。
破晓蓦地感到绝望,绝望到窒息,顿时流下泪来。
在与神的对抗中,没能留住老八。
阿九睁开眼,满目猩红。
那将是漫长而无尽的绝望,如果阿九认命。
但这是一切的契机,也是后来发生所有事的开端。
阿九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投入到权力的漩涡之中。她把对老八的渴望转变成了野心,把对老八的思念转化成了日以继夜的操劳。
破晓知道阿九是个视才如命的人,她的身边从不乏谋臣忠士。就是那几年,九将军府壮大得最快,势头直逼朝堂。本来三皇共治便是阿九在阵前许下的诺言,也是她全力促成。可是真当她超然于三皇之上时,谗言四起。
直谏也好,造谣也好,风头终究直指那女人。
五年了,五年前的今日,阿九的生辰,她身穿嫁衣杀了大将军,杀了他们的大哥。
破晓寻了最好的青竹酒,踏入将军府。
阿九正坐在窗前看书,安静、祥和。
破晓不忍心扰她,遣退了旁人,仔细地布菜置酒。
“昨日,有人告诉我,当年火硝营的叛乱是你挑唆的,而我的白鹤营,是你派人杀的。”
阿九闻声转了头,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破晓浑身一凛,当即想起老八醉后看他的那一眼。
阿九放下书,站起身。
“其实那日在苍卒平原,我们原已经成功了,但突然来了神使,强行带走了萼儿,我与他们几番缠斗,这才遭了雷击。老三,你老实告诉我,神使为什么会来?”
破晓浅笑,他当然知道。那年老八被选中,而后与阿九双双失踪,即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破晓的理智也不允许整个凡世为他们两个的私奔陪葬,于是他一边安排手下盯紧两人,一边压制各方暴动,一边在南方沼泽筑造工事,一边上神庙诉求神使。他一直都是面面俱到的人,喜欢多管齐下,凭借这一点,多数事务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只是那一次,似乎又擅作了主张。
这一主张,导致老八永远消失在了南方的沼泽里。
“你隐忍三年,就为了今日发难?”
破晓环顾四周,梁上刺客,屋外弓弩已准备就绪。
“我知道此事不能怪你,但我也不打算放过你。”阿九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累,“破晓,退位吧,把天下交给我。”
三皇终归于一帝。
阿九说:“老三,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战乱吗?不是因为信仰的不同,也不是因为诉求的不同,而是因为每一个政权,都有它的亲疏远近。既得利益者,自然欢天喜地,却也游刃于刀口之下;想求利益而不得者,自然嫉恨眼红,但若是在他们容忍范围之内,仍是不会轻举妄动。上位者要压抑这些蠢蠢欲动的思绪,这才诉求于信仰。说到底,都是利益作祟。”
阿九说:“老三,你现在明白怎样才能不起战乱吗?就是将既得利益者扩充至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将权力下放。国将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