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晔熙闲闲倒了杯酒,坐进软椅里。
“秦端,注意你的身份,我可是你的雇主。”
这一句话让秦端怔住,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执着透明酒杯的男人。顿了一阵,秦端微颤着,深深地换了口气。
他艰难地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是,真抱歉,我刚才一时冲动,居然忘了。”
得到这样乖顺的回答,程晔熙居然露出些古怪的神色,他心里有些慌,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秦端调整情绪,嗓音从颤抖逐渐平稳,“我的意思是,您在天慈少爷面前,要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表情,天慈少爷很敏感,您无意间流露的负面情绪都会对他造成影响……”
“……秦端……”
“当然,要是让您一下子变得那么完美也是不可能的,但为了天慈少爷的健康,希望您多忍耐。”
“……秦端。”
“儿童时期造成的阴影会给他一生都留下心理障碍,您疼爱他,就多为他的将来着想。”
“秦端。”
“儿童时期培养出健全的人格,长大些他就能做好自我调整,也就不需要再看心理医生了。”
“秦端!”
“天慈少爷的情况我会及时向您报告。言尽于此,我先告退。”
“秦端!你给我站住!”
秦端没理他,只留给他一个冰冷挺拔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梦魇
他总是梦到那些过去,支离破碎,残渣刺入他的灵魂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带上你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滚!”
他伏在母亲怀里,怔怔张大双眼,那男人像是疯了,把所有能够着的东西都摔在母亲身上,母亲一直在哭,虽然没有声音,但他头顶都被那些冰凉的泪水濡湿。
原来泪是凉的……
幼小的他留下对泪水最深刻的印象,以致后来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别人哭的时候会说“眼眶灼热”。
外面在下雨,雷声滚滚,风很大,他被母亲牵着,雨水浇在脸上,浇得他睁不开眼,风让他步履艰难,幼小的身体总有要被吹走的错觉。
但他不敢停下,母亲灰暗的背影让他害怕,害怕牵着他的那只手随时会放开,害怕只有他独自走在风雨里。
他被那场雨浇病了,身上一阵阵发冷,昏沉里,场景几度变换,有时是大发雷霆的老人,有时是尖酸刻薄的阿姨,有时是面容猥琐的男子,还有,还有一个站在角落,眼神悲伤的女孩子……
但好在好在,包裹着他的那具身体一直没变,他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在那柔软温暖的胸怀里安睡。
再次醒来,他被鼻子里令人作呕的味道刺得头晕。
天地都在摇晃,他难受得紧,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莲儿乖,再忍忍,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要到美国了,你不是最喜欢超人吗,到了美国就能见到超人了。”
他发着抖,模糊的泪眼看到周围一片灰暗,头顶上只有一盏昏暗的绿灯,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一个个人头。母亲抱着他,蜷缩在黑暗的一角,余下的那些人,也这样蜷缩着,间或有一两声交谈,大家说的最多的,就是“美国”。
昏暗的绿灯,面容模糊的人头,满是异味的船舱,以及抵达美国以后租住在地下小房间,还有许多许多,各种各样的男人……这就是美国,他印象中的美国。
小房间每天都会有很多男人,黄头发,褐头发,黑头发,他们来的时候,母亲就会把他送到地面上一家卖包子的奶奶家。
他总是闻着香香的包子味,坐在窄小店面的门口,等着一会儿母亲来领他。
卖包子的奶奶,有时候会给他一个刚蒸好的包子,他如果不要,奶奶就会一直往他手里塞。他听不太懂奶奶说的话,不过当他收下包子时,奶奶会笑得很开心。
但,坐在包子店的记忆也不全是好的,偶尔会有趿着拖鞋的女人们来买包子,她们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懒洋洋的,看到他,便挤出些精神,神情恶毒地说些什么,他听不太懂,也记不清了,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气不过伸手捏打他,这时卖包子的奶奶就会软声软语地劝阻。
待到大一点后,他才知道,她们是在埋怨母亲抢了她们的“生意”。
日子就这么过着,待到某日,正是夜里,外面响起震天的警笛,母亲一瞬间蹦起来,抱上睡眼惺忪的他冲出屋子。
街道上乱极了,到处都是慌乱的人,到处都是闪烁的警灯,夜幕里,母亲一直没命地跑。突然,背后响起了枪声,他们身边的一个人抖了一下便趴在地上。接着,枪声不断响起,他越过母 亲单薄的肩膀,看到背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母亲抱着她,躲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在一扇铁门前敲了几声,门开了,一个男人恶声恶气地说话,母亲哀求着,好一阵,直到警笛声近了,男人才把他们放进屋去。
他们被人领着弯弯绕走过狭窄的走廊,走廊里站满了人,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在他记忆里,那条曲折的走廊他们走了好久好久。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木门前,有人开了门,母亲抱着他走进去,屋子里很呛,有几个男人在抽烟打牌,没有人搭理他和母亲。
母亲抱着他,颤抖地站在一边,他困极了,一路又惊心动魄,在反复的麻将声里,他混沌地瞌睡过去。
“那就留在这儿吧。”
一个沙哑的男声唤回他的神智,他醒过来,看到一个男人正盯着他,灯光把男人的面容照得古怪,而后男人露出一个笑容,让那张脸看起来令人作呕。
“小子倒是心宽,这样也能睡着。先找个地方窝着去吧,等有空再处理你的事。”
母亲一边道谢,一边挪出那个呛人的房间。
过了几天,母亲带着他回到地下的小房间,房间里像是遭了贼,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倒在地,镜子、玻璃也被砸碎了。
母亲慌张地在屋子里翻找着什么,当她捏着一个空空的小布包时,一直那么坚强的母亲,崩溃地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一次,她哭了很久,哭得街对面的奶奶来了,哭得连那几个总欺负他的女人也来了。
她们大吼着拉扯母亲,想把她扶起来,但母亲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坐都坐不住。
他突然冲过去,护在母亲身前,使劲推开她们,不让她们再碰母亲一下。
女人们都怔住了,母亲一把抱紧他,额头抵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呜呜地哭泣。
那些女人也哭起来,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哭声。
“钱没了还能再赚,人还在就好……”
女人们抽噎着,不知是哪个,用生涩蹩脚的普通话这样说道。
后来,他便住进那个有曲折走廊的大房子。
房子里总是充满烟味,靠着小巷的铁门那边,总会有许多喝酒的高大男人。
不过,母亲不用再总是“接客”了,是的,那时他已经明白,母亲为了他一直在出卖自己的肉体。
她开始在酒吧上班,弹琴,唱歌,跳舞,母亲都很擅长,她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坐在大房子的一个小角落,看一本破旧的字典。
那个角落有一扇高高的气窗,白天的时候,阳光透过气窗,照在斑驳泛黄的墙纸上,那些褪色的小花,也在阳光下显得可爱起来。
不过,夜里,那里是没有阳光的,那时候,他就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翻字典,听墙外面传来的英文歌。
当他又长大一点,他已经能给大房子里的人们跑腿,买东西,送条子,说些他们喜欢听的好听话。
他们总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是个“懂事”又“有眼色”的小孩。
他学会广东话,闽南话,温州话,东北话,还会说英语。
大房子里的人都说,“小莲儿太聪明了,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总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内心却阵阵窃喜。虽然他很清楚,自己或许是长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