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会后悔的。”
他们已经挪到了床边,房间那么小,床那么近,他们只要倒下去就行。就在这时,她感到他的手臂松开了她的腰,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站立不稳,但那双手那样有力,她没有倒下。他晃了晃她,仿佛要让她清醒。她不愿清醒。他痛苦地说:“你会后悔的。我不能!”
说完,他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了。他狠心地扔下她逃走了。随着门开门关,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涌进屋里,她打了个寒战。这个畜生!她抓起挎包朝他背影砸去,挎包砸在门上,她听到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包里的茶杯碎了。
她拉开门,看到他钻进小汽车,车灯亮了,车驶入雪夜之中。
“死去吧!”她对着小汽车的背影吼道,挎包的带子绊住腿,她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雪落无声。
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难以人眠。今天当她在雨雪中绝望地行走时,她心中充满了对鲁辉的怨恨和对生命的憎厌。如果他死了我会很难过,如果他没死,我要诅咒他死去;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他却不见了。她失去了工作,因为她怀孕了,而且是计划外怀孕,加之她不愿流产。
她执拗地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认为她必须这样做,这是冥冥之中的命令,或者说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处境莫不与此有关。她咬紧牙关。没人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怨恨;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肯定的,即:爱。她恨他,所以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受苦,让他替他父亲赎罪;她爱他,所以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幸福,让他替他父亲来接受她的爱。关键时候,周常给了她温暖。但她想委身于周常,并不是为了要报答他,她没有这样的念头。她真正的动机是想摆脱鲁辉,因为她头脑中全是鲁辉的影子,特别是在困难的时候。性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可惜周常这家伙不理解这一点,所以没有很好地配合她。另一方面,她爱鲁辉,这同样需要一次放纵来清除身体中的欲望,来使爱变得更纯洁,以便与爱的痛苦相匹配。她清楚,无论成与不成,她只会给周常一次这样的机会。周常这个傻瓜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当圣人,就让他去当吧。可话又说回来了,站在周常的立场上,你不能不说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他避免了成为牺牲品。
夜深似海。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她曾重复做过多次,每次她都是哭着醒来的。梦中母亲拉着她和妹妹的手——她大概有四五岁,妹妹比她小得多,但已经会走路了——走在一条荒凉的道路上,道旁偶尔会有一两棵枯树,除此之外,就全是空旷,道路通向更为荒凉的远方,远远望去比月球还要荒凉,天空是灰暗的,而且总是灰暗的,从地狱吹来的风把她们的衣摆扯得像张开的鸟翅,她说:“妈妈,爸爸呢?”妈妈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安琴说:“有多远?”
妈妈说:“比天边还远。”
她说:“我们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
妈妈说:“我们不去那么远?”
她说:“为什么? ”
妈妈说:“那儿太远了,要一辈子才能走到。”
她说:“那我也要去。”
妈妈说:“不能去。”
她哭了,她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她总是在哭着要爸爸时醒来,醒来后她擦去真实的眼泪,心情异常沉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很多次做同样的梦,这个梦到底要告诉她什么,或者是个什么样的结儿没有解开。也许应该找个解梦的人,让他分析分析:梦中的景象为什么那么荒凉?她们要到哪里?爸爸代表什么?风是一种象征吗?枯树又有何意义?梦对她的性格形成有影响吗?梦是预言吗?梦里有秘密吗?梦中的天空为什么总是没有太阳?梦里为什么没有色彩?梦是怎样形成的?怎样才能向这个梦告别?等等。梦是一门神秘的学问,这门学问的钥匙掌握在上帝手中。
是的,上帝知道一切。她睁着眼,情绪还完全沉浸在梦所带来的伤感中,她想,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包括梦。包括命运。包括生活。包括解不开的谜。
夜很静,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没有别的声音,也不应该有别的声音。
可是——
好像有轻轻的叩门声。
是梦吗?
是风吗?
是挨冻的小鸟在剥啄吗?
是上帝的使者吗?
是魔鬼本人吗?
是幻觉吗?
又响起来了,轻轻的,像小鸟的剥啄声,像风吹动一根小树枝的拍打声,像上帝使者羞涩的叩门声,像魔鬼假装出来的温柔,像鬼——
她恐惧和颤栗,在被窝里缩作一团,膝盖甚至挤压住了正在变化的腹部,那深藏子?宫的小生命如果有知觉的话,肯定也能感受到恐惧和颤栗。除了鬼,谁会在半夜来叩她的门呢?
她的脊椎冷嗖嗖的,椎骨已经变成了冰条,好像一条冬眠的蛇僵硬地贴在那儿,让她难受和害怕。
那声音——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丢了工作不说,还淋了雨雪,接着那种念头又遭到拒绝,然后是痛苦的失眠和继之而来的伤感之梦……天啊,好像这些还不足以把人打趴下似的,如今鬼也上门了,敲门,敲门,敲门——她用被子蒙住头,她不要听那敲门声,她不要听!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安琴,安琴,安琴”——黑暗中的呼唤,像月亮引起潮汐一样,引起她心潮澎湃。
哪儿来的声音?她把头从被窝里钻出来,支起耳朵,在黑暗中捕捉那既熟悉又神秘的声调。然而什么也没有。没有呼唤声,没有敲门声,只有雪落地的细碎声音,仿佛一群小虫子在一张白纸上爬动。
能听到时间的脚步声。
夜在倾斜。
“谁?”她问。
她声音怯怯的,像初学音乐的少女第一次触碰琴弦而发出的声音:遮掩起来的喜悦、压抑着的激动和因害怕而产生的恐惧混合在一起,听上去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安琴——”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事实,不敢相信命运,不敢相信突然降临的巨大喜悦,总之,她不敢相信一切。她让自己冷静六十分之一秒,以便找回她自己。然后,如同一个压紧的弹簧突然被撤去了压力一样,她从床上弹起来,几乎快弹到了房顶。她一步就冲到门口,一手抓住门锁,一手拉开电灯,心咚咚跳着,心脏像纺锤一样敲击着门板,她颤抖得厉害,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马——”
“是我。”
“马——”
“是我,安琴,我是鲁辉,快开门。”
安琴靠在门上哭了,她因措手不及的喜悦而哭泣。她曾设想过一千种见面的情景,其中之一就是她在房间里他来敲门,而她坚决地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怎么求情都不开门,她狠下心来将他赶走,滚吧滚吧,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而他走了之后,她才开始哭泣,一个人伤心欲绝地哭泣,也是靠在门板上。现在,她仿佛将那些都忘了,程序乱了,她一上来就哭泣,然后毫无原则地把门打开了,外边冷,别让他冻着。
一股寒气裹着雪花*屋里。
他抱住她,在她脸上疯狂地亲吻,像头野兽,几乎要把她吃了。
她昏厥过去。但很快他身上的寒气和冰冷的湿雪就使她清醒了。她穿着秋衣秋裤,冷得发抖,但心里却被一种像火一样的东西灼得生疼。
“别着凉了。”他说。
“你还活着?”
这是事实,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鬼。但对安琴来说,却仿佛一个奇迹。她正准备接受他“不在”的事实时,他突然出现了,这难道还不是奇迹吗?
“我来还你书。”鲁辉从怀里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