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禄快死是很长时间的事了。他暑假前日渐懒起来,如垂暮老人般整天板着身子。更有甚者,他有空就躺在排椅上,邋遢相让人生烦。赵元伦对他多次提出批评,他反而说这里痒痒那里疼。那天他受到赵元伦的遣使给庞书记打了一天煤球,回到小学机关就说这些天浑身疼得难耐,去医院检查出风湿病,请假回家休息几天,这一去便再没回小学中心来。
王永禄现在正躺在床上,僵硬浮肿的身子需要人给翻动。几个月的长病不起老婆伺候得烦,回娘家一去就是五六天,老母亲于心不忍,整天伺候在他身边给擦屎接尿。
“这人是死是活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说这些。”尽管赵书记听得饶有兴味,赵元伦感到谈这个弃子无聊,向谈兴正浓的刘书记不胜其烦地摆摆手,村书记们便又接续上刚才的话题骂起牛利众来。赵元伦道:“他是八辈子没见那么点小油水的穷鬼,你们家大业大的不要计较了。”众人还是骂个不休,气恨借着酒力越发越高。赵元伦还是有办法的,道:“呃?你们各自的学生叫什么名来?老张老李的太多了,我很难说没有记错。”掏出笔记本,“都报上来我记上。”大都有孩子在这里上学,不是亲生儿女也是至爱亲朋的孩子。他们什么尖酸也顾不及发泄,争先恐后地报起名号来。赵元伦记得认真,名字用哪个字也细细问来。村书记们看到孩子的大名上了校长的小本子,似上了中专录取榜一样高兴。赵元伦要把本子装起来时,程书记道:“把咱那个孩子也记上。”
“胡搅什么,立达我还能忘了?一天来我这里八百趟不黑天。”
“这不等于忘不了。”
“不要急。我正筹划着提拔他,这不是一日之功。”
程书记开心得如捧到了儿子提拔为一校之长的委任状,或是看到儿子正被黄袍加身般,伟大得原形毕露。其余人嫉妒起他的得意,阴阳怪气地乱说一气,赵元伦又怪罪:“都收起肚子里的醋吧,等各人的孩子上学上出眉目来,我会找上面的老关系帮着给安排的。”众人终于一同高兴起来
酒后的茶场上,赵元伦惦念起各村的收成,都说是大丰年。他颇有同感地道:“是啊,娘们儿回家收了那么点地的花生就累得趴了两三天,可见庄稼长得好。”听到这话,只有程书记不尴尬,他派了村团委的两个青年帮着收了三天,其余人惭愧不已,都说该死,怎么把赵校长家里还有地忘了呢?赵元伦道:“本来农转非后就没地了,是程书记硬不收去,我也不能让它荒了,就胡乱种点东西。”又怨一通程书记凭空给他罪受,说大家若还能想着他,就给随便给弄点小杂粮,他再也不要地了。
“今年的板栗没结几个吧?”赵元伦又问。
“还行,也算是大丰收,”程书记道,“不旱不涝收栗子,今年收了这玩艺儿。”
“我怎么没见着一个?”
这是明显的责备之辞,村书记们又哑了。其实,除了村里的干部们,号称板栗之乡里,大部分村民是吃不到栗子的,若偷摘被逮住,一个栗子罚款十元。全管区的村书记们“同行公议”,把栗子园保留为村干部们最后一块“自留地”。
“本想给捎点来,只是还没脱壳皮。”赵书记道。
“下星期让立达捎两口袋来。”早送来一袋子的程书记为了帮赵元伦把戏唱好这样说。
“怎么了?就你有个立达!俺明天就派人送来。”
“不光你们的好吃。”
“哎呀,算了。”赵元伦道,“其实我不想吃这玩艺儿,象山岭上的地瓜一样,没什么好吃的。”
“捎几个来哄孩子嘛。”
“孩子也不愿吃。”赵元伦说得没了让村干部们奉送的撤,在他们惋惜之余道,“只是局里的丁局长他们愿吃这东西。”
“好办,我给扛点来。”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说。
“百儿八的解决不了问题。”赵元伦道。
“好办,”程书记道,大家都凑上点,没来人的几个村也给去个通知,大家凑上一车。”
村书记们议定每村出五百斤,足足够一拖拉机。赵元伦让直接送到县局里,交待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找什么人、说什么话等等。
第十一章 一
崮里乡中学吕长的一个电话,把赵元伦拖进愁肠百结的烦恼中。吕校长报告,朱竹花夜间被歹徒猥亵,她奋力反抗中被击伤住进医院,正在观察治疗。
一月前,竹竹花儿给他来过一封信,说她在崮里乡的日子天天难过。老师们都知道她是一个破鞋,都躲瘟神似地躲着她。社会上的二流子几次找她的麻烦,半夜里敲窗往里塞钱。学校老师领导对她鄙视,学生也不愿听她的课。她说,想到了死。赵元伦以为这是竹竹花儿在给他压力,让快给办民师档号,没有想到情况真如此糟。当时,他给吕校长挂电话,骂了老同学的无情无义。吕校长愧对老同学的愧疚中做了老师们大量工作,使竹竹花儿的处境稍好了些,并对她说,看到她的身体状况好象欠佳,若有必要可请长假,工资照发。竹竹花儿岂是为了二十七元半钱?家里的日子也算温饱,她又有赵元伦送的私房钱三千元。
从读罢那封信,赵元伦就时常做梦,是些血肉模糊的悲剧梦,每一梦后就给吕校长打电话询问情况。竹竹花儿最近又一封信中还是凄凄惨惨的味儿。现在她遭如此横祸,让赵元伦愧疚难当,那天下午里他轻轻抚着她时的那种父亲对女儿的怜悯,在胸间以至全身荡开来,他要一步跨到竹竹花儿的病床前。
她躺在病床上,自己感觉伤并不重,只是猛起猛躺时还有点晕。常规情况下,仅这样她是躺不住的,可今天她愿永远在这里躺下去或突然死在病床上,她感到生活得好累好累。她从醒来后就再也没睡浓过一刻,脑子里老是恍恍忽忽地闪现生活中的镜头,想把一件事回忆清楚,可思维集中不起来了。在赵元伦庇荫下的生活应是最美好的回忆,但想来总感到冷飕飕的,那个坚实的怀也象一堵生满蒺蓠的墙。她好似有一个清晰的感受——在狂风暴雨中茕茕孑立。医生对她很关心,每过一小时就来检查一次,说她的感受是正常的,脑受伤就是如此。她心里反抗,分明是心受了伤。校方让她家里来人,她说自己没大事,不想让父母受惊不让通知,这赢得了领导老师们的同情与好感。
赵元伦的出现,使竹竹花儿奔涌出忍了两天的泪。同室病友的婆婆妈妈们指责这个当父亲的不负责,有这么个好闺女却照顾不周全。赵元伦极不自然地朝她们笑笑,走到床前哄孩子似地安慰,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试试体温又给她掖掖被角,温情地道:“竹花儿,真让你难为了。”这就是那个雨后的下午里说的话。她猛然停止了哭泣,慢慢睁大眼痴迷地望着他。病友们又开始啧啧称赞做父亲的,说闺女真是有福,有这么个妈妈一样的好爸爸。
同来的吕校长目睹父女情大为感动:“老赵哇,朱老师真是好孩子啊,工作认真待人和善,她的抗暴精神全校师生没有不佩服的,现在象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少了。”说得激动又发布新闻,“我和县电视台联系好了,今明两天就来采访朱老师。现在有那么多人被人施暴不敢叫一声,象朱老师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只要都有她这种精神,形成一股不畏邪恶的风潮……”竹竹花儿听来,一挣扎便软绵绵地失去了知觉。吕校长与赵元伦吓得只知喊叫,还是同室病友家属头脑清晰,飞快叫来医生。一阵紧张的抢救,她醒转过来,赵元伦惊恐地直直注视着她,觉得似是那个通知她调到这里的下午,她正是这样躺在床上的……女医生厉声问:“你是朱老师的父亲?”赵元伦不知如何回答,应急中居然“啊啊”地应着不住地点头。医生训斥:“没通过允许就私自进来,对孩子还负责不!朱老师受了脑伤需要安静,更不能让她激动。”
竹竹花儿不让训斥的目光被医生领会,出于对她的偏爱医生才停了发火。竹竹花儿的喘息稍匀,便说不让采访,医生刀子似的目光射到了吕校长身上:“是你的馊主意吧?这不是存心折腾朱老师吗?若来人搞什么采访的臭把戏,我们院方先把来人扣起来!”吕校长连连承认错误,竹竹花儿感激地望着医生。
竹竹花儿不想让赵元伦在这里,正好有女老师来陪,他便出来找到在走廊里游走的吕校长。
“老同学,你办事这样保密干什么,还怕我把你的儿媳给抢去不成?昨天才听说咱家文峰与朱老师处对象,经常来学校的。”吕校长极懊悔地道,“哎——,咱孩子来到跟前我也没留下吃饭……”
来迎候赵元伦的副校长、主任们一脸的愧色,半年来慢待了赵校长的儿媳,内疚得满脸的肌肉无法排列齐声赔罪,赵元伦不分辨只是含糊其辞。他想到竹竹花儿种种可人的地方,确实是不错的儿媳,要再另找一个这么懂事的,真是太难了。
丰盛的道歉宴上,吕校长们陪得谨慎,万望赵校长不要生气。赵元伦问档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吕校长终于找到了有面子的感觉,说这里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