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改、教改,改坏了我这样无能的。”孙仲来肿着眼咂巴一下嘴冒出这么句话。
“老孙,中心中学的第一领导人还是你嘛。”赵元伦道。
“这么个受气的差还不如老周那样弄个成人教育的闲差。”
“大半辈子混事,给你个闲差能满意?”
“哎——,干了这大半辈子连个闲差也没混上啊。”孙仲来埋头慨叹,“我还不如一个庄户娘们儿,沈镇长的老婆农转非前不就是农村妇女吗?斗大的字能识几抬筐?借改革之机摇身一变就是幼教中心校长了。”
赵元伦仔细听来,劝道:“你中心中学的书记名份总是有的嘛,咱不谈这些人是人非。”指使王永禄换热茶。
“我说什么了?”孙仲来脸色陡变,看看哈欠连连、忙着倒茶的王永禄,看看静陪在一边的耿会计与刘六,看看善情善意眯眯笑的赵元伦,追问,“我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在我这里说什么都无所谓。”赵元伦不以为然地道,“刚才他们把邓小平的桥牌好友封大官的话都说来道去,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是。”孙仲来跟上打个哈哈,可心里难安,酒醒了大半,这场马拉松酒会才告结束。
第三章
赵元伦上任以来,组织机关里所有人马接连到各村小学巡视督察了几遍,局势安定下来,清守在机关里,清坐得心中躁热夜不成寐,百无聊赖中频频想起那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是那个雨后初晴润湿清新的下午,她来了,她那润湿的薄薄上衣……她的体香流泄开来……她那……她呻吟了,她扭动了,……啊,那是一抹多么瑰丽的酥红哟。何时再会她了却相思债?赵元伦眼前千遍万遍地闪现着那美好的时刻,反衬着此时的清冷以至空虚。他那纷纷乱乱的思绪扯不断理还乱,有时想来,只有一个赵家坪联中、一个竹竹花儿,不就是拥有一切了吗?想到赵家坪,自然感到身边无一个小兵的缺憾。现在机关里的人,大小是带衔的官儿,年龄都较大,呼来唤去不方便。身边需要培植个当听差的小人物,他这样感受到的同时,想到了王永禄。
赵元伦专程访到王永禄家。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沟,因校长到来蓬荜生辉。接到邻居飞报的王永禄夫妻二人肩着耠子惊恐地跑回家,明确老校长的善意,王永禄背过身擦一把涕泪吩咐妻子快拾掇一下。妻子会意,就要出去借钱设酒,赵元伦制止,取出二十元钞票。王永禄夫妻二人怎能让来救苦救难的校长破费?赵元伦嗔怒:“穷推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二十七元半的家底子?现在这几个小钱人家都给断了,充不出财主来。”看样子不收他要真怒,王永禄只得收过来。这沉甸甸的情意递到妻子手里时,已被滚滚热泪打湿了一片。
两杯酒下肚,老上下级便无话不谈。王永禄诉冤屈,诉说本村刘书记帮着赵书记进一步整他,对他种种“优待”,说到气愤处骂起来:“他娘的,我打的若是他儿子,他把我吃了不成。”
“都是小事,我不知道,今天知道了就抽时间和刘书记说说,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咳!马校长只为了挡这小风头,就让你落到这等地步,真是把下属视如草芥啊!”
“我好歹是人。”王永禄说得伤心,抽泣起来。
赵元伦似被感染得也大伤情怀,摇头道:“马校长啊,马校长!真不该把事做得这么绝,不在编民师也是老师、也是人啊!”叹口长气,“人人都要顾及脸面的。”
“赵校长,我脸面丢尽了。”
“真是这样,全镇沸沸扬扬没有不知道的,以为你罪过比天大。那天赵书记找到我那里,我正好没在,不知道马成祥从哪里得来消息硬把赵书记拽到镇里。他听到你打学生的事就象拣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打报告开除你,以示他管理严格认真。”
“我和姓马的是八辈子的仇敌啊!”
“说这些干什么?嘴上少漏风,心里多想想,你这样的质量就怪不得人家把你当小点子牌处理!”
王永禄听了批评,从一只红眼炸毛的欲搏公鸡,马上脱胎为去势的绵羊,耷拉下脑袋静候训示。
“我想好了,费多大的劲也扶你一把,让你恢复原职。”
王永禄一惊,呆上片刻道:“算了吧,这老师,我正好不想干了,被辞退也许是好事,不在编身份干下去也无益。”
“你懂什么?真不是条汉子!”赵元伦是尊长训斥不谙世事的晚辈,“不想干可以,但不能借这个茬口不干,应该从哪里磕倒从哪里爬起来。我想好了,让你到我的中心机关里当办事员,只要对不在编民师有好处的事就优先照顾你。在编民师可以转公办,说不定哪时下政策,不在编可以转成在编,这样一步步就转到干部身份铁饭碗上来了。”
王永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蹲机关,就让他足以伟大起来,何况能一路转下去,一直转出干部身份呢?他口里冷不丁冒出两个字:“真的?”自己听来都感诧异。
走马上任小学中心办事员的王永禄,办的第一件事是为沈镇长家拆了旧天棚装新天棚。他身穿的是妻子为使他对得住办事员身份,东拼西凑弄来几十元钱赶做出的银灰色中山装,他不忍弄脏这有生以来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把上衣脱了下来,裤子尽管不能脱,但还是颇犯了一番踌躇。一动工,久积的尘土弥散开,不能睁眼不能喘息,同来的两个教学片的片长躲躲闪闪消消停停,嘴却是勤快,交口称赞他能干。
中间休息,沈镇长家的小保姆送水来,看到这三个被尘土装饰得魔形鬼影的东西笑弯了腰,觉得光膀子的王永禄好玩,如欣赏一尊雕塑或是一张油画,直看得王永禄刚歇息下去的燥热又往上冲。她道:“王老师在家准是替嫂子摊煎饼的主儿,是不?”问得王永禄讪讪地笑两声呲出雪白的牙齿,这又引得她亮开嗓子咯咯笑个不已。沈镇长走来察看,看到三人的形象很过意不去,道:“不要急,慢慢干,饿了就到我那边先吃点。”三人齐声谢过,两个片长夸起王永禄的能干,沈镇长道:“王老师是实实在在干工作的人。”这话在装天棚的三天里,时时刻刻都在王永禄耳边萦绕,时时刻刻激励着他猛干。严格地说,这句话他忘记了一刻钟。
那是最后一天上午,室内垃圾大清理又弄出蒸蒸腾腾的尘土,他再也熬不住浑身刺痒,拖着又疲又乏泥鳅般的身子来到井边,汲上桶凉水一阵大洗。这仲秋不是盛夏,井水给大汗中的他的爽凉快意竟一直向肌体深处钻去。他浑身一阵收缩颤栗,感到身体轻盈起来,一阵微微的风就能把他吸上天去似的。他拼命抓住身边的小树,拼命攥紧、攥紧……他分明听到了赵元伦力喊着让他攥得更紧些,让他挺住干下去,又看到沈镇长把一顶漂亮的帽子加到他头上,说这就是转成干部身份的标识。他立时觉得身体高大了许多,闪光的皮肉上,无处不是“干部身份”四个字。他见到原来的同事李友才,想把身份亮一亮,只一想,身上的字如天女散花般向外飘,且如孙悟空的金箍棒长大起来,膨胀得大如斗。李友才羡慕得生嫉妒,拣起根棍子就乱砸,把“份”的“人”字旁全打落。不好,我没有“人”字就不是人了!惊得大汗淋漓,感到体内的一切都向外滋,顺着肢体向下流淌……他又感到身体有了重量心想不会被风刮去了,颓然坐到地上,全身剥肋离骨般的疼痛告诉他,再干下去身体难支。
两个片长一齐找来抱怨他偷懒,他只得强支起了身子回去,再干起来丢三拉四,引得两个片长调笑着向沈镇长告状。沈镇长还是很宽杯很体谅的,让累了就歇着。王永禄受此优待,涌上感激之情,马上记起所受的表扬,同时记起赵元伦让拿出点干劲给镇长个好印象的忠告,咬着牙干下去。
完工时,沈镇长对他们没机会吃他的饭报歉意,约他们到饭馆喝庆功酒,两个片长都因有急事无法满足沈镇长的心愿,王永禄因赵元伦早为他在小学机关里设下宴席,只好对不起镇长大人了。他回到机关时,不但酒宴摆好,陪客孙仲来已到。
赵元伦一声吆喝,刘六、耿会计等大小人等四五个围上桌来,齐恭维几声来宾孙书记,赵元伦指使王永禄把酒温好一一斟上来。因为赵元伦有告诫,让汲取喝酒出事的教训,王永禄虽看着别人喝心里痒痒的却说早戒酒了,充当了专为他人斟酒沏茶的角色,一直伺候着这几人喝得金乌西坠斗转星移,酒话、茶话、闲话、忙话说不尽。孙仲来特别有兴致,端着王永禄伺候上来的茶水谈不尽必要的话,说不尽无必要的辞,天南海北的一通扯,又扯回乏了味的教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