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残棋败局我收拾
话没说完,那个回料工就蹲在巷道里呜呜哭起来,不知道他是竭力想为麻脸张太开脱罪名,还是为开采十八层煤扔掉太多的金属支柱,因而辜负了矿长的关心而内心惭愧。
茫茫的微山湖就像一个若大的熔炉,把周川一天一天锻炼得性格像铁像钢,你就是拔掉他的脑袋,他一怒之下绝不会眨一下眼皮。可是,回料工一番让人心碎的话语,却像硬棒棒的棍子在他周川胸膛里不住地搅动,彻心透骨般的疼痛。他的整个身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接着又打了个寒颤,刚才的满腹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他为之喉咙里发堵,一种由善意而变化的软弱,使他几次想张嘴安慰他们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一种强烈的悲凉感,从心底朝全身的四处脉管漫溢。
顶板破碎属于天然的不利条件,他周川没有回天的法术,除了继续摸索,多一份责任心加强安全措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再也不忍心朝着流泪的矿工发火,更不忍心训斥这两名老实巴交由农村招来的回料工,心里甚至还泛起一种和他们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多么想用自家兄弟那种温暖而又非常动情的话语,好好安慰他们一番啊,替他们说几句他们憋在心里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委屈话、牢骚话:我的好兄弟们,谁叫你们是农民的,谁叫你们没有地位才选中煤矿的?我周川不是阎王爷非要索人性命,心里也同情你们,知道你们生活得艰难,可我周川当矿长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周川并没有把那些要说的心里话统统说出口来,他是矿长,他的特殊身份使他不能轻易地向部下表露自己的感情,他不仅仅要爱护要关心矿工们现在的疾苦,还要想着他们今后的饭碗子。扔掉煤矿的一草一木,就像有人拿着刀子从他周川身上往下一片一片割肉啊!
为了煤矿的财产不受丝毫损失,他认为自己万万不能心软,万万不能表示向困难妥协。一副婆婆妈妈的心肠,他就无法担任这煤矿的矿长。他这个矿长要指挥人们在井下挖煤,那情形就像在炮火纷飞的前沿阵地指挥士兵们打仗。矿工们知难而退情绪低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个矿长被困难吓倒畏缩不前。那样一来,在还没完全实现机械化采煤的情况下,十八层煤只有白白扔掉,那样,这座煤矿还有什么办法再开采下去呢?
周川紧皱眉头站在那里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鼓起了足够的勇气,重新调整了心里的复杂情绪,仍然变得像刚才那样气愤,故意装出一副大嗓门吼道:我先饶你们两个。你们去把麻脸张太叫来,我要找你们的队长算总账。
两个回料工站在那里愣怔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其中一个跑去喊来了麻脸张太。
如果不是回料工刚才那几句让人动心的悲凄话语,渐渐消解了周川心里升腾的团团怒火,见面之后周川非劈头盖脸狠狠地臭骂麻脸张太一顿不可,说不定还真的会当着矿工们的面使劲照屁股踹张太两脚。
周川没有搭理张太的热情问候,却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他的麻脸,盯了大半天才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说:麻子,趁我不在家你敢糊弄我?十八层煤的生产条件差我心里明白,干煤矿要像逛花园那么容易舒坦,人们还去逛苏杭爬泰山?那些时髦的俊男靓女早跑到井下来扭屁股了。我离开煤矿刚刚半个月,你的采煤队就扔掉五十多棵金属支柱,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扔了多少家业,你就不心疼?你给自己定个罪名吧,叫我怎么处置你,是罚款还是罢你的官?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反正我不能轻易便宜了你。
平日里矿长待自己如同自家兄弟,有些时候因他做事武断使自己心里虽不服气,碍着一张脸皮,心里委屈又实在不忍心当着自己的部下反驳顶撞他。今天你周川没有调查无端地下结论,张太虽然窝囊但心里有意见。张太竭力想替自己辩护,自言自语嘴里嘟噜了大半天,鬼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后来,周川到底听清了两句话:王贵那小子到底进的他妈的什么熊货呢,什么金属支柱,简直是他妈的秫秸穰子!回料工有的砸破了胳膊,有的砸伤了腿脚,你看那副说难樱倚睦锬懿缓ε拢坎擅憾臃凑凰栏鋈搜浚浅隽舜笫滤懒巳耍阌植恢浪凳裁春昧恕>褪俏业奔椅逋巳模O碌闹е芑鼐突兀荒芑鼐腿拥簟N颐荒愎植弊幽敲春菪模酥е芙兴前焉碜庸侨釉诙グ逑卤撸恳俏矣写砟愀纱喑妨宋遥阈睦锓凑任颐靼祝?钗颐挥星巯录依锘骨纷乓黄ü闪嚼甙驼搜圩用换骨迥亍?br />
麻脸张太他爹张大奎就像一只赖鸭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靠吃药过日子。前些天又被黄鼠狼子咬了一口,大病一场差一点到阴曹地府侍奉阎王爷去,后来花掉不少钱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妻子红秀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裆又生了第二胎,河庄乡计划生育办公室有指示,周川不得不暂时停了她的工作扣发了她的工资。张太破罐子破摔,那样子像个十足的赖皮。
周川拿他没办法:你呀,真是个煮不烂的半熟七叶子!
周川天生的火爆性格,希望麻脸张太翻脸不认人顶撞他几句,那时他劈头盖脸地再狠狠训骂他一顿。消气之后,双方再商量一个控制顶板的好主意。麻脸张太不硬不软,疲疲塌塌卖起了老油条,周川心里的火气刚刚消散,忽地一下子又发作起来:罢你的官便宜了你小子,眼下的生产条件那么困难,你想当逃兵没有那么容易。只要我周川当一天矿长,我就把你结结实实地拴在我腿上,叫你老老实实地为我出力卖命。要是有一天把我砸在井下,临死我也要拉上你垫底去。回料工伤了我们想办法,不是借口,你可怜兮兮抱头大哭我也不能对你让步。你张太是主采煤队队长,只要顶板还没塌下来砸死你,我就不允许采煤队丢掉一棵金属支柱。
麻脸张太无奈地摊开两手:我实在没有那个熊本事,你还是撤了我吧。
周川愤怒地直视着他,任他说下去。
麻脸张太今天还真的上来了怪脾气,懒洋洋地挤巴几下长眼皮,那声调不阴不阳不恼不怒毫无生气,但话语不紧不慢又分明流露出几丝反抗的情绪:矿长,我看你也跟着姚存胜那伙人学坏了,当干部要讲究一点实际情况,千万别整天抱着不疼的牙晃尽打官腔。我张太跟你这么多年,虽然笨嘴拙舌,一天一句话天长日久,也学会不少场面话光棍话。我不敢说漂亮话,光耍嘴皮子下命令,不能干咱这煤矿的工作。
对方的反驳和讽刺,反而使周川的大脑冷静了许多,他点点头苦涩地一笑,两眼却闪耀出刺人的寒光:张麻子,照你的话说,我周川也不讲实际喽?光会耍嘴皮子?
麻脸张太摆出一副憨相嘿嘿地傻笑,调皮地说:哪里哪里,俺可没有天大的胆子,敢说矿长的坏话挖苦你怪脖子。矿工们有困难有危险,俺想替他们反映一下实际情况。十八层煤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要是下劲啃,弄不好就会把牙掰掉。你头一天叮嘱我,张太啊你一定要保证矿工的安全,不能出事!第二天你就把头天的话忘到脑后去了,又沉下脸下命令,麻子啊,没困难要你这个队长干什么吃的?再困难也要把这个月的产量搞上去。你亲眼看了这生产条件,让我怎么拼着命干?天大的困难地大的危险,多少年我张太没向你说过一句苦,没向你叫过一声累,行喽?你还不知足!还不是扔掉几棵熊破支柱,大惊小怪,有什么可惜的,反正我没把谁的胳膊腿扔在里边……
哟——!照你这么说,你丢那么多金属支柱,你不但没有罪倒变成了有功之臣。
由于气愤,周川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出来,他转身从回料工手里夺下一把斧子:我再重复一遍,要是没有困难没有危险,我还要你当队长?图你满脸麻子好看,美得不轻!你让他们扔掉的金属支柱,你亲眼看看,我要一棵一棵把它收回来。出了危险就让顶板来砸死我。要是没危险就怨你没本事,回来咱咋说?撤了你的采煤队长,叫你一边稍息便宜了你。罚你的钱,你穷得没个屌抠。好吧,你弯下腰撅起腚等着我,回完支柱我照你腚上踹两脚,叫你当众丢人现眼,不然没办法解我心里的气。
十八层煤厚度为八十公分。周川握着斧子趴下身子,匍匐前进钻进了黑漆漆阴森森的采场。
麻脸张太和周川之间,虽然属于矿长和队长上下级关系,可他们在五百米的井下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肝胆相照那么多年,相互信任相互理解之后,在心理上已经消除了上下级的隔阂,建起了亲兄弟般的深厚情义。他见周川被激怒之后要动真格的,要亲自去收回料工还没回完的金属支柱,惊慌地冲上去,使劲抓住他的胳膊。他身为采煤队长,何尝不知道采完煤的工作面,已经笼罩了死亡的气氛。为了保护周川,他那一张麻脸近乎巴结,在黑暗中忽然笑成了一朵菊花:别耍个人英雄主义啦。有我张太在这里,担惊受怕冒险送死的事,还轮不上你怪脖子!
滚一边子去,谁稀罕你嬉皮笑脸花言巧语。
周川使劲甩开麻脸张太,他不仅仅是被对方激怒了而故意和对方较劲。越是困难越是危险的地方,他认为自己这个矿长越该出现在那里,这是他工作多年一直保持下来的作风。煤矿工人一个个来自丰湖县各地的农家,他们虽然像农民一样没有多少文化,可他们一个个懂事理,重感情,讲义气。采掘一线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