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霞先辞职,过了一周之后,红灰在一个休整日的下午把自己的演出服整理好还给蒋团长,说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她要走了。蒋团长正在用毛巾擦他的光头,听了红灰的告别辞,居然捧着毛巾愣在了那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被他拣来的沉默寡言的姑娘有一天翅膀硬了也会要飞走。
他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念头,想要开口给红灰加工资来挽留她,但又一转念自己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因为没和蒋太太商量,怕太太闹,怕其他的演员听到了也要闹着加工资。目前剧团的经营状况不是太理想,他没办法开这个口。要是拉下脸不让她走吧,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合同约束,闹翻了大家都不好看。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蒋团长只好把毛巾搭在手边的椅子背上,沮丧地接过红灰递来的衣服,说:好吧好吧,只要你以后能有更大的发展,我也不拦你。
蒋团长带着金铃银铃和她们的堂兄弟们站在他们搭建的棚子外送红灰,红灰象刚来时那样,背着个装了书籍的背包,拎着一个装衣服的旅行包走了。她向她的同事们挥了挥手,身后,还是那简陋的广告布,还是那几个舞刀弄棒走江湖的人,蒋团长老了些,姑娘小伙们长大了些,毕竟朝夕相处四年了。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点触动:这个四处飘零的融进了她四年青春时光的乡间杂技团,这些和她一样青春年少的红男绿女们从此成为了过去式。这些人,这些生活一旦离开,这辈子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呢?
红灰揣了一包酸楚离开了,她在心里说她会想念他们的,毕竟跟他们在一起没有压抑。
中午的时候,红灰独自走到了这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回潭阳的站票,就是在那个简陋的站台上,红灰第一次听到了那首《张三的歌》。
她很清晰地记得那个中午,简陋的站台,一两个拎着小包等车的乘客,卖熟食的手推车闲在那里,微胖而头发散乱的服务员坐在车把上靠着车子打盹。阳光闲闲地晒在八十年代初的建筑上,明媚而又充满莫名的忧郁。喇叭里忽然传来了象阳光般悠闲的音乐声,一个女人用粗粗的嗓音慵懒地唱着: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若干年前,那个冬天,那个在荒岛上向她许诺过要带她周游世界的男孩年轻的面庞,和那个在夏天会被滚滚的江水淹没的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荒岛……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岁月的流走中成为了过去。
红灰渴望一切都快点过去,但是一旦她所希望远离的真正成为了过去,她又会惶恐得不知所以,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焦躁地渴望新生活的开始,惶恐地面对旧生活的离去。怎样都是痛苦的,都是让人惴惴不安的。
“可是,一切总是要继续吧。”红灰无奈地对自己说。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起程去流浪…。。
。cmfu。
蓝灰的消失
红灰的旅行箱行进到了古道巷,小轮子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嘀嘀哒哒”的响声。槟榔摊还在,只是换了张满已经成年了的儿子张大力守在那里,他还是那么瘦筋筋的样子,还是呆板着脸,只是高了,看上去比红灰高出一个头;槟榔摊还是槟榔摊,只是招牌做得更加体面了,是暗红色的丝绒布上面绣了明黄的“张记槟榔摊”几个字,也添了些改良的口味,比如在槟榔上面加上薄荷,在夏天借点凉气。
黎燕语的家真的搬走了,红灰走过曾经的黎家时,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蓬乱着头发在半掩的门口蹲着刷牙,白色的泡沫流了一地。而巷子尾部的石井边依然有着一桌麻将,那个四方的小桌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三缺一的局面。江蕙曾经的麻友们仍然头也不抬地奋战着。
红灰家里那栋破旧的小楼显得更加破败了,隔壁的人家都对自己小楼进行了整修,有的墙上还整齐地砌了小白条子的瓷砖,只有她家,还是红砖水泥的下半截,木头搭的上半截。这样的情景使她想起了乡下养母的茅草屋,突兀在别人家的新楼里。
家门是锁上的,她不知道蓝灰又会到哪里去了,就在门口站着,但转念一想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先去了巷子后头的居委会。居委会里的刘老太太端了个搪瓷茶缸正准备往外走,看到她进来就问找谁,她低声说:我是许红灰。
老太太惊讶得满脸的皱纹都张开了,茶缸差点掉在了地上,她把红灰让进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我们正发愁你们家那个房子该怎么办呢。
红灰茫然地问:怎么办?蓝灰没住了吗?
她不知道,蓝灰已经死了,是在去江西的火车上被人用水果刀捅破了脾脏。他那年还刚过十七岁。
“是我去给他收的尸”张户籍接了刘老太的电话刚进屋,他用肥厚的手掌从额头抹了把汗甩在了地上,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红灰一眼,便一边帮她办理着身份证手续一边向她叙述着蓝灰的故事。
母亲和姐姐的相继离开,让蓝灰彻底失去了管束,他很快就自食其力了,方法和许秉昌的相同。张户籍说那些年他对蓝灰是最感到挠头的,蓝灰经常被派出所抓到,可他一出来就是老样子。最为恼火的是他把许秉昌的绝技学得炉火纯青,当年许秉昌从他的父亲那里学艺的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传给蓝灰时估计也费了不少心血。比如从滚水里头夹肥皂片,在用唾沫沾在墙上的信封里迅速抽取一张钞票而不会碰动其他,还有把剃须刀片含在嘴里不把舌头割坏等等,张户籍说:他含着那个刀片就跟含口香糖似的,叫他吐出来,他也会很配合地吐在你的手上,然而还没等你把他那沾满口水的刀片扔到垃圾桶,他就又含一片进去,还能同时满不在乎地跟你瞎扯。
可是红灰在自己的记忆中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许秉昌传授技艺给他,也许他们是瞒着她的,也许蓝灰是跟他的伯父学的,这个过程红灰不得而知。
张户籍说蓝灰在他父亲被枪毙,母亲出走之后消失过一段时间,具体去了哪里,蓝灰守口如瓶。红灰想,也许就是去了他们郊区的伯父家。
张户籍摇着他的大脑袋,说:他总是跟我说,张叔,你不要着急,我只要满了十八岁,就自己走到马坡岭找我爹去,不要你费心的…。
终于,那只红色的气球从她的记忆深处飘了出来,悠悠荡荡地经过她的眼前,向瓦蓝的天空中飘去,她怎样跳脚也抓不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样在她的眼前从容地溜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马坡岭是许秉昌被枪决的地方,那时候每一个死刑犯都要五花大绑地站在大卡车上,胸口挂上一个注明了罪名,名字上划了大叉的牌子,从闹市中招摇而过,直到潭阳市郊的马坡岭。
红灰没有想到,蓝灰在他那花样的年纪会给自己定了这样一个完结生命的期限,这样一个完结生命的地方。
张户籍说:蓝灰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工读学校、劳教所他进进出出不知道好多回了。要是他满十八岁的话,早就该重判了。
红灰的心里不断地翻滚着歉疚和怜惜,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走的。
张户籍用他的大手又撸了一把脖子,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话。她想他要说的话,可能会说如果她不走,也许也会像许秉昌和蓝灰那样的下场,或者她现在就在牢里了。
红灰也不说话了,默默地办完了手续,拿着从刘老太手中接过的房门钥匙,回了许多年不曾回来的他们的家。
屋里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好家具了,她和蓝灰的阁楼上挂着蜘蛛网,被子褥子都是潮湿的。她的糖纸还夹在那本小人书里,小人书从她的枕头边被扔到了床底下。她用指尖捻起一片美丽的玫瑰色糖纸,对着窗外的阳光,那种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虚幻的美丽让她感到晕眩。她把糖纸放了回去,合上小人书,去楼下拿了抹布把阁楼上小阳台的栏杆擦干净了,把湿乎乎的被褥抱到了阳光下,搭在栏杆上,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把卧室的卫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