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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2 / 2)

养父家的田已经荒芜很久了,养母和秀姐姐的坟包并排着,长满了杂草,没有墓碑,坟包也很小,如果不是那里还残留着些许鞭炮的碎屑和被暴雨打得残破褪色了的挂坟的纸花串,她根本不会认为那样两个与田埂混为一体的稍微的凸起就是养母和姐姐最后栖身的地方。

红灰把鞭炮放在两个坟头之间,用线香点燃了,她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唤醒与她阴阳两隔的她们。引信闪着火花飞快地缩短,她说:妈妈,秀姐姐,我来看你们了。鞭炮只有一小截,还没有等到她哭出来,就噼里啪啦地放完了,硝烟也很快就散尽了,她没有心情再哭下去,这些天来发生的这些事情让她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使自己找到一点变得更坚强或者是更脆弱的理由,她已经麻木得灰心了。

红灰没有上过坟,也不知道上坟的规矩,她不知道该不该跪下来磕一个头,从小到大,她还没有磕过头的。她很无助地向四周看了看,不是农作的时间,除了她,田里头没有一个人。她惶惶地叹了口气,只好按照小说中看到的那样,举着线香拜了两拜,再把它插在了她们的坟头,又把坟上的杂草拔了一些。做着这些,她的脑子里一遍茫然,她不知道离开了她们的坟,离开了李老三,她将去哪里。

但她明白,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守着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李老三继续她的生活,她只能选择离开。

走之前,她到离家很远的镇上买了一块豆腐和一块肉,在她的印象中,在乡下除了红白喜事,过年过节,这两样东西平时都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

她把肥肉切下来,炼了一瓦钵的猪油,放在污渍斑斑的灶台上。热的猪油是透明的浅褐色,瓦钵的底部还沉淀着一些细碎的油渣,一点也看不出它们在一刻钟之前作为肥膘肉时的油腻肥白。

大块的油渣被她从熬好的油里捞出来,装在兰花碗里,拌上盐,带到了堂屋,那个时候没有膨化食品和包装精巧的小零食,在潭州人的生活里,炼完油的渣滓是一道最容易得到又很美味的小点心。

她回到厨房里继续工作,李老三在堂屋里迫不及待地用粗糙的手指拈着油渣往嘴里送。可以想象得到,那牙齿刺入微烫的油渣,溅出一点点极香的液态的动物脂膏,浸着盐味很肥美地从嘴里向全身扩散的感觉。他赶紧把酒桶从床底下拖出来,颤抖着手为自己倒了杯酒。

红灰切了块瘦肉放在案板上,剩下那块带皮的用盐和碎姜腌上,塞在坛子里。她到屋子后头的地里摘了把蒜苗和几个辣椒,把案板上的肉切成片,炒了一碗;豆腐里搁了剁辣椒和豆豉,放在饭上蒸。

等她把饭菜都端上桌时,装油渣的碗已经空了,只有一些浸着油的盐残留在碗底。她盛上饭,李老三吃得满头大汗。

红灰也索然无味地低着头默默地吃着,忽然间,她听到一阵嘶哑的属于成年人的哭声,从她的旁边传来。

原来是李老三,他张着大嘴肆无忌惮地哭着,满口的饭还冒着热气,他的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奔涌而出,顺着他干涸的脸肆意流淌,他端着缺了口的兰花大碗,在米饭和豆腐蒸腾的热气后头哭得像个九岁的孩子。他哽咽着说自从养母去世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样可口的炒肉和这样好火候的饭了。

他说红妹子你别走吧,就在这里了。

红灰很为难,怎么能够不走呢?李老三靠着国家发的伤残抚恤金生活,那些钱根本不够两个人的开销,如果她还要继续上学的话,他更不可能拿出钱来了。

而且,没有了养母的乡下,已经让她失去了很多挂念,失去了留在这里的意义。她说:我不能留下,你有侄儿可以来照顾你的,我留下了会让你花钱的,你就没有钱买酒喝了。

听到这些,李老三沉默了,他不再坚持,只是用手背揩干了眼泪,继续大口刨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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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驾鹤西行

于是红灰走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先到了镇上,镇上相对来说热闹一些,临街的房子大都开了小店,做着买卖。她买了块红薯粑粑边走边吃。

路边简陋的铁匠铺子边挂着黑白铁、打烟囱字样的牌子,一个精悍的中年男人在教训他的小孩,他对着那个垂头丧气的小男孩大声说:靠力气吃饭横直不丑!崽哎,知道吗?!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睃了一眼路过的红灰,那犀利的目光把她刺得缩了缩脖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在一个陌生人的目光中无端地心虚起来。

红灰把包红薯粑粑的马粪纸扔到路边的树下,抹了把油糊糊的嘴,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一个黑衣的老太太端着个婴儿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婴孩沉睡着,躯体大而肥白,肌肤幼嫩得像一块水豆腐,在干瘦而黝黑的老太太怀里颤颤巍巍。

前方在做道场,为一个亡故的老人。乡下人很少照相,老人的遗像仍旧是碳条画的,被挂在灵堂中央,婴儿胳臂那么粗的红白蜡烛和大把的线香把灵棚里搞得烟雾缭绕,闷香熏人。红漆的棺材也摆在那里,两边挂着来吊唁的人送的做工粗糙的新毛毯和毛巾被,和尚和道士分坐在灵堂的两边,钟一声磬一声地咿咿呀呀地唱,一个小和尚,嘴里随着大家咿咿呀呀地哼唱着,稚气而水灵的眼睛却偷偷地四处张望。

还有毛笔写的对联,已经记不清内容了,只是横批很常规但很容易引起人的遐想,让人觉得死亡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情。那是四个写在白纸上的洒脱的泼墨大字:驾鹤西行。

多浪漫的一次归去呀,红灰不知道她的养母和秀姐姐是不是也是乘着鹤走的。她的眼前似乎马上就出现了两匹优雅的白鹤,展开翅膀向着夕阳中的西方飞去,它们的背上驮着她的养母和秀姐姐。但是她紧接着就要笑出声了,她记忆中的养母是肥胖的,那么纤细的白鹤能够驮得动她的养母飞完那漫长的西归路吗?

还有卖鼠药的,红布上摆了一排老鼠的干尸,立体着,还瞪着乌黑的小眼睛,露出哀怨的表情。尸体的后头就是用报纸分装着的老鼠药了,年轻的小老板蹲在老鼠尸体和老鼠药的后头,看见她盯着老鼠的木乃伊看,便对她笑出了满口洁白的牙齿。

……

就这样,她的脑子里不断地变幻着喜怒哀乐。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个变得完全陌生了的小镇的路上。

很快,小小的镇子就要被她走完了,她也走累了,正走得双腿发软的时候,在小镇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棚子,是那种街头杂耍团的棚子,用脏兮兮的帆布和木头构成。门口挂着一幅白布,上面用拙劣的手法和粗俗的颜色绘制着身穿对襟衣服的男女用红缨枪顶在喉咙上,表演硬气功,还有一个戴着硕大的魔术帽的人在表演大锯活人,那上面所有人物的比例都极不对称,让人觉得很怪异。这幅广告画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打扮的干瘦老头,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黄色袈裟,下巴上粘了一把花白的假胡子,头顶用口红按了两排圆点冒充戒疤。

红灰摸摸口袋里的钱,足够可以看上十几场这样的表演,便拖着发软的双脚上前把钱交到假方丈的手上,他掀开了遮在棚子门口的一块污渍可疑的花格子布,把她放了进去。

这种棚子里头的设施简陋至极,只有几把条凳横在那里,一块挂着的大粗布就算隔出了表演区和后台,红灰进去的时候还没有几个人,她选了张靠着棵大树的条凳坐了,把人造革旅行包放在身边,包的带子挽在手腕上,好让自己不至于放松得忘乎所以。

多了一些孩子和闲汉之后,表演开始了,出来一个穿红色功夫服的女孩和穿了套兰色功夫服男孩表演广告布上画的花枪顶喉之类的技艺,然后是一个女孩表演软气功,在地上垫了些布,上面立着两个鸡蛋,女孩手上拎了两个大桶,桶里头满是晃晃荡荡的水,她小心翼翼地站到了鸡蛋上,水也随着她的动作溅了出来,红灰很想看见她站上去就踩了一脚底的蛋黄,她想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比什么都没有,光站在完好的鸡蛋上头更好玩一点。可那女孩的表演似乎很成功,她从鸡蛋上下来的时候还故意将脚板翘向了观众,让大家看看她完好的没有被蛋黄弄脏的袜子。

蹦来跳去的武术表演和杂技表演完了,接下来的是魔术,那个假方丈换了套行头,穿了一件大红面子黑里子的斗篷,先拿条俗艳的丝绸手绢晃来晃去,三晃两晃地就把它给变成了朵颜色陈旧的塑料玫瑰花。

然后是大变活人,一个女孩被塞到箱子里了,假方丈做了几个夸张的手势,用两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似乎在从这个箱子里往另外的箱子里塞一个看不见的人,可转眼间,那个女孩就真的从另外的箱子里钻了出来,红灰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假方丈示意助手把箱子推下场,接着变魔术,他转了一下身,从斗篷后头拽出把色泽比刚才那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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