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灰透过窗户的栏杆往里头看,果然,那张木头书桌的抽斗里就放着她熟悉的旧军用书包,还有他的一顶军帽,那里头曾经缝了一片白布,上面有他妈妈绣的学校名字、班级甚至还有班主任的姓名,现在他换了学校了,也不知道他那已经康复了的妈妈把那片布上的内容换掉了没有。
桌上没有文具,只放着一本卷了边的外语书和一支笔,那本封皮被揉得有点皱巴巴的书让她觉得异常亲切,她想,那里面的插图肯定已经被他用钢笔涂改得面目全非了,他是喜欢画画的。她盯着那本书,几乎要想上前拿起它了。
这时候他来了,还穿着那件绿色的军装,还是那样茸茸的小胡子,他在红灰的耳边急促而小声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红灰的手揣在口袋里,握着一个有着粉红底色,用淡淡的金粉勾出几颗心形的糖纸编的风铃,风铃的底部还缀着两个淡金色的金属心。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又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都好好学习吧。
她又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上课铃响了,他进了教室门,门被关上了,她一个人尴尬地站在走廊上,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没有来得及掏出来的粉红色宝塔。
走廊上回复了安静,老师讲课的声音从窗户里传了出来,只剩下红灰一个人被关在了教室外面。走廊的那头有一个老师胳臂下夹着书本正在往这边走,她别无选择,只能迅速地溜掉。
回到古道巷,红灰躲在阁楼上用把生了锈的剪刀剪碎了那只永远无法送出去的风铃,以祭奠这场草草收场的初恋和她那似乎毫无希望的未来。
蓝灰还是没有在,但她看见桌上的排骨和空心菜都只剩下一点汤汁了,饭也缺了一大块。她舀了点饭,在锅里炒热了,就着坛子里剩下的几根咸菜,潦草地对付了空空的肚子。
她开始收拾不多的行李,脑子里又浮现出乡下母亲在乡间的路上追赶汽车的情形,她想,我还是回乡下吧,回到那个没有这些烦恼的地方。
她决心要忘掉关于潭阳的一切,她要在她那淳朴善良的养母身边直到成年。
像母亲抛弃他们那样,她也选择了抛弃比她更弱小的弟弟蓝灰。她的这种自私是在若干年后才深刻地被自己认识到并开始折磨她的良心的,那时候,蓝灰已经死了,死在成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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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的乡下
第二天,红灰背着她的书包,里面只装了几本文科课本,初中二年级一开始她就严重偏科,数理化成绩极差。她还拎着一个人造革的包,里面装了洗漱用品和很少的几件衣服,还有那颗藏着红枫的雨花石。她在口袋里揣了四十块钱和几张糖纸离开了家,到长途汽车站上了开往潭县的车。
车轮滚动在尘土飞扬的农村的公路上,红灰的心渐渐快活起来,她终于离开了潭州,终于要见到离别了八年的乡下妈妈了,她肯定会认不出她的城里女儿红灰了吧?她长高了,有了些微的腰身,是少女的模样了。妈妈的样子变了吗?秀姐姐该结婚了吧?李老三是不是还只能躺在床上靠抚恤金生活着?
敛起一路的回忆和憧憬,她踏在了乡下的土地上。
时隔八年,乡下已经变得认不出来,这里也有了水泥的路,水泥的电线杆,有了许多两层楼的房子,这所有的变化让她一眼就认出了她乡下母亲的家,它还是原来的样子,泥胚的墙,年久失修的茅草屋顶,在所有红砖青瓦的楼房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破旧,而且是那样的龌龊。
她一边走近它,一边惴惴地想:他们是不是都搬到新家了,这只是一间被遗弃的旧房子呢?
可是随着她脚步的前进,这样的推想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苍老的李老三正躺在堂屋的床塌上。他那用砖头垫起来的缺了条腿的床塌下面放着一个脏乎乎的白色塑料汽油桶,那是乡村作坊里出售的散装谷酒。
李老三此时已经被腰痛折磨成了一个纯粹的酒鬼,以前只是为了缓解伤痛泡点药酒喝,后来上了瘾,干脆像喝水一样喝上了白酒。他看见了红灰,但他已经不认识她了。他的家已经很久没有人靠近了,所以他用极其好奇的目光盯着正踏进他家堂屋的红灰。
红灰说:我是红妹子。
他表情迟钝地说:哦,是红妹子呀,红妹子长这么大了。
她问他,奶妈和秀姐姐去了哪里。
他说:死了,都死了。
李老三说秀姐姐爱上了临村的一个二流子,他坚决不同意,秀姐姐就和那个小子约了一起去跳河。
“结果你秀姐姐跳下去了,那个鬼跑了”李老三苦笑着,他说他早知道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害死的不光是秀姐姐,他的老婆也因为悲伤过度在两个月后死掉了,在这之前,女人已经被严重的风湿病折磨了将近三年了。
“只剩了我了”李老三的目光里流淌着掺和了酒精的哀伤。
坐在堂屋里的条凳上,面对被劣质白酒和伤痛折腾得恍恍惚惚的养父,红灰怅然若失,怎么办呢?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八年前,她那苦命的乡下妈妈没能跟她的养女说上一句话就匆匆分别了,现在,她连看一眼她归来的养女都没有了可能。
红灰怔怔地坐着,一只芦花母鸡跳了进来,悠然自得地“咯咯”地叫着,在地上东啄西啄,到处溜达。她的心里一动,问李老三:这是我的那只花花吗?
李老三苦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多少年了,那个什么花花早就变成屎巴巴沤了肥了。
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都被无情的现实打破了,红灰变得和李老三一样沮丧,她不再说话,只是坐着。
好一会,李老三告诉她,养母和秀姐姐的坟都在自家的田头。红灰心里一动,说想去看看。李老三说,现在不是清明时节,也没有逢上赶集,买不到祭奠的物品。
红灰很怅然,过了一会,她说:那我还是要去看看。
李老三想了想,欠起身来说里屋的柜子里还有一挂清明时候剩下的鞭炮,没有受潮的话应该还能用。
她进了里屋,那张熟悉的樟木大床也不见了踪影,在这个家里,那张床是她印象中唯一一件象样点的家具,床头上雕着麻姑献寿的图案,桃子上饰着的金粉剥落了好些,露出红褐的底色。还有一张摞了很多补丁的棉纱蚊帐,曾经垂挂在红灰的记忆里,可是现在,它们都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曾经放床的那个位置上摆着一排巨大的土黄色坛子,李老三说那是腌菜用的,收了排菜下来,他的侄儿帮他腌一些,自己吃,赶集的时候也去卖一点。柜子的门没了,剩了半个锈蚀的合页挂在上头,漆也掉得看不出曾经的颜色,柜子里还张着半个残破的蜘蛛网,红灰从里头拣出了那挂落满灰尘的很小的鞭炮,点燃了一支线香,自己去了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