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口说些温柔的话,遮过将才那句胡言,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向他伸出了一双手,细弱的手腕半遮在轻软的衣缎之中,仿若一握即断。
“你若要我守那个约定,今日就将我绑回去!”
一句话入耳,竟令宋简心痛难当。生怕在她眼前红眼,他忙仰起头来,漆黑的天幕在他头顶,春夜云薄,星移斗转皆清晰可见。
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纪姜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两人一齐沉默,周遭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来。
良久,宋简才垂下头来,“纪姜,我再也不会折辱和伤害你。”
他慢慢转过身,往后走了几步。“六年来,宋简和公主博弈无数回,从来不曾在你手中赢过半颗子,这回也一样,你要离开我,好……好……”
他停顿下来。“纪姜,我尊重你。至于那个约定……”
他吐出一口气,“我来守……你不需要再守了。”
说完,他重新翻身上马。
两人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间遥遥相望。这一眼,似乎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喜夜,他在半醉之中,撩起了她的喜帕,那时她初为人妇,眉眼之间是如雾气一般化不开的温柔。她没有宋简想象之中的公主威严,低垂着眉目,轻声对他道:“为妻之道,还请夫君日后不吝赐教。”
在这一点上,她其实的确没有做得太好,可是这仍然不妨宋简,爱上她玲珑精致的那颗心。
“纪姜。”
他抑平语调,重新唤了她一声。
“为臣之道,还望公主日后,不吝赐教。”
说着,他在马上拱手弯腰,向她行过一礼,而后侧面对张乾道:“备船,送公主渡河。”
“爷,这……”
“照做。”
所谓“临川当别”,恐怕真的是一句谶言。
人们举着火把照亮纪姜登船的路,河上白浪翻滚,即便是在夜中,也发着青灰色水光。
顾有悔牵马立在船头,船将离岸,一个东西却迎面向他打来,他抬手一把握住,低头看时,却见是那装着银锭子的锦囊。
顾有悔抬起来,河岸边,垂柳招摇。宋简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
第77章 母女
天降磅礴的大雨。
黄洞庭与李娥同撑一把伞侯在正云门前。宫门新涂过一层红漆, 小太监们撑着雨布在如的刀林般的大雨中立着。天暗地厉害。李娥伸长脖颈, 身子已经挪了一大半在伞外。黄洞庭将伞悄悄地往她那边撑去。
“我说你候着吧,既说是今日入宫, 定是会过来的。”
李娥没有回头,她手上带着绞银的镯子,这会儿正磕撞在门前的青石兽头雕上。一声一声, 伶仃悠扬地回荡在雨中。
“说是入宫, 可你瞧瞧,若不是你与唐幸在这里杵着,殿下那还不成擅创宫门的疯妇人了。太后娘娘那边也连一声话都不能传, 咱们迎的是公主,可如今这光景……”
黄洞庭一向说不过她,又知她是为纪姜不平,不好出言劝她, 只能尽力地把她的身子护入伞下。两人立了很久,天空中闷闷地响了一声雷。
“怎么还不来。”
“哪里能那么快,公主身子……哎……”
李娥回过头来, “哎什么,你人前人后的藏话慎重, 不心乏的?”
黄洞庭别过头去道:“我藏什么话,是怕说了, 你又要难受的。”
李娥目光软下来:“也是,公主才丧子,身子和心神都伤得厉害。说起来, 若是放在从前,这是宋家满门陪葬都抵不了罪……”
黄洞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如今还是宋家的大人在当权,太后娘娘都不能多说什么,你何必把自己的嘴往刀子下送呢……”
李娥冷冷笑了一声:“你不体谅公主,混是拼命的涨别人的威风,你叫我什么时候看得上你。”
黄洞庭服软道:“你别恼你别恼,横竖这不啃声就是。还陪着你恭恭敬敬候着。”,话音刚落,靠在墙下的唐幸开口道:“来了。”
李娥忙转身看去。街道尽头渐渐行来一两马车,黄洞庭忙撑伞迎上去。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接过黄洞庭手上的伞,人却退到一旁,候李娥来搀纪姜下车。
“殿下可算回来了,咱们李姑姑等得要失魂了。”
李娥却是悲喜交加,“快别说在殿下面前浑说,惹殿下不快,还不赶紧再撑把伞过来,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些雨。”
她终于算是回来了,比起一年前离宫并没有热闹多少,李娥眼尾添了些皱纹,但黄洞庭还是老样子。大齐的皇宫历经百年的瑰丽色彩,撑着她过去二十多年的骄傲,也撑着她的脊梁,不在市井之中弯折。
纪姜扶着李娥的手,走向正云门,行过门洞时,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头顶青灰色的石纹与新涂的红漆门辉映,再往前看时间,柔情万种的宫廷楼阁掩映在苍茫的雨帘之中,一行宫人撑着伞从她面前行过。行在前面的两三个却在垂泪。
李娥道:“殿下看什么呢。”
他这一问,黄洞庭却忙向她使眼色,李娥看了一眼那行在雨中女人们,自知失言,忙道:“殿下,太后娘娘在慈寿宫候着您的。”
纪姜没有挪步,轻道:“她们哭什么?”
“没什么……许是出宫没有着落吧……”
一旁的顾有悔却道:“你们不告诉殿下,殿下迟早也会知道,听说梁有善从今年恩放出宫的宫人中,挑度了三四个女人,到宋府去伺候,她们是听说了宋府侍妾陈氏惨死的事,这才下破了魂。”
黄洞庭见拦不住,还是让纪姜听去,忙解释道:“这也是东厂太监们和内阁这几年堆叠起来的腌臜规矩,总拿宫里这些可怜女人去孝敬官老爷们,如今内阁新组,宋大人又似个起头的,梁有善才动这些心思,她们也是无法,殿下……”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后面,连自个也莫名其妙得开始心虚起来,却不知道是在替宋简开解,还是替这些女人们开解。
纪姜望着其中一个撑伞的女人,容颜静秀,额心有一颗美人痣,眉目间竟与自己有几分淡淡的相似,行在前面的那几个女人之中,独她没有流泪,一手撑着伞,一手静静捏着梅花暗绣的衣襟。这一相错,竟令她有些恍惚。她不曾亲眼目见的陆以芳出宫的场景,却似乎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窥见一二。
轰隆隆的一声雷响,女人们都在宫墙边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后面的内监催促道:“磨蹭什么呢,好容易出了宫,后半辈子要富贵有富贵,要痛苦有痛苦,你们哭个啥。”
女人们没有说话,雷声隐下来,队伍在太监们的催促下从新起行,纪姜侧身让到一旁,留出道给这些内心千疮百孔,却依旧年轻的女人们。那行在前面的女子从纪姜身边行过时,却停住了脚步。而后屈膝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然而,也只是行了一礼,便又行进队伍之中,渐消弥于雨中。
“李娥,他叫什么名字。”
“窦悬儿。原是……”
李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城门阴影里的唐辛。他今日不当值,是以只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袍衫。
李娥犹豫了一下,仍是续道“唐少监的菜户娘子。今年十八岁了,照理还没到外放出宫的年纪,又是与内监对过食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
唐幸撑去身子来的,遥遥地向雨中望了一眼。
太监是不能意淫贵人们的,哪怕心里头有再深的执念,也规规矩矩地按压下去,以至于如今,他真正想看的人在眼前,他也不敢看,只能让目光追着那个相似的背影去了。
不过,无论是唐幸还是纪姜,在此时此刻都不曾想到,这个与纪姜长相相似的窦悬儿,会在日后,给纪姜和宋简,带来多么巨大的伤痛。
“殿下,走吧,慈寿宫娘娘还等着您呢。”
许太后立在慈寿宫的殿门前等她。
离家一载,她终于从市井之中走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来。
身着素绸,头戴银簪,一副民间妇人的打扮,带着宋简留给她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行过悬于天下的雨帘,慢慢走到许太后面前。
李娥将伞垂下,她屈膝就要行跪。当她膝盖触碰到石阶上时候,许太后的背脊也跟着凌厉地起了一阵寒疼。她垂头含泪看纪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