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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容被漓天澈冷峻的眸光一扫,碧霞凤纹翟衣包裹的身子微晃了晃,冷汗涔涔。她不自然地小小,扭头看我一眼,正了正神色,俯身盈盈拜倒,“皇上赎罪,臣妾一时心急,所以……”
“朕没事,你出!”
转瞬,已是天子口吻,语气中虽没有明显怒气,却徒带几分森冷,那种威严沉重地压下来,逼得面前人无法喘息。
元容脸色骤地一白,人如石化,抬头呆呆看他良久,方艰难地立起身来,贡缎衣料窸窣,缓缓躬行退去,其间再未瞧我一眼。
“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为你辛苦诞育麟儿,你应当对她好一些。”语意深长,唇边牵起凄然苦笑,“还记得当日我亲手为她接生,为了保住孩子,她险些丢了性命,就冲这一点,你也应该……”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语声温柔,却字字沉重,狠狠击在我的心上,我像是被雷殛中了一般傻傻站着,再也不能动弹。
“你明知道的,我们不可能……世人眼里,我已成了笑话,你是一国之君,不能够再落人口舌……”
“若我不是,你愿意否?”
腕上一紧,被一只修削冰凉的手死死攫住。他不知何时下榻,欺身逼近,气息扫过我耳鬟,有清苦的药昧和极淡的龙涎香气,温热且熟悉,却在一霎那令我如坠冰窟。
静默良久,抬头看他,唇上咬得发白,“你是秉承天命所归的人,万众威服,这样的话,我只当从来都没有听过!”
用力抽回手去,退后一步,咬一咬牙,屈身跪下,语声空洞缥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受命辅佐皇上,自当竭心尽力,恪守臣子本分,请陛下安心!”
“你!”
漓天澈强抑怒气,稍顿片刻,忽然冷笑起来,“你做的艰好,朕没理由不安
心!重兵在握,总揽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之不论你做什么,朕都深信不疑,就算你想杀朕,朕亦相信你有理由,朕绝不会怪你!”
一口一个“朕”,掷地有声,阴沉森冷。心中似被重拳猛击,袖下手掌微微颤抖,十指狠命攥紧,我深吸一口气,“间奴已经招认画押,虢国公在劫难逃,明日朝堂上……”
“朕还知道剑奴死了!”
他冷然打断我的话,语气低沉带笑,“年赋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我骇然一惊,诧异望向他,“你……都知道?”
“你当真以为将奏折秘密压,朕便一无所知了么?”
我俯身下去,语声清寂无波,“臣不敢。”
他冷笑一声,低眸迫视我,“朕这皇帝当得好啊,如今人人都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年赋不是没有,而是根本收不上,为何收不上?因为朕在他们眼里是个昏君,他们都不服朕!你前日的话说的好,杀,还是不杀?从明儿个起,朕称病休朝,他们越是瞧不起你,朕就越是要把这天下都z给你,朕要他们全部臣服于你,从此你想杀谁便杀谁,想诛谁的九族便诛谁的九族,无需再请示朕!”
我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一瞬就好似一生那样长。
“清儿,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可是我只能给你复仇的权力,让你亲手去抹平他们施加在你身上的屈辱……除了权力,我不知道还能给你些什么,我贫穷得就只剩下这些了……是我害死了他,是我令你如斯痛苦,你不肯原谅我,这是我的报应!”
报应?什么叫做报应?你只是孤独,只是寂寞,高处不胜寒。登上帝位的人,注定了一辈子要做孤家寡人。你并没有杀他,何来原谅不原谅一说?除了权力,你还可以给我更多,那便是自由,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摆脱这厚重宫墙的束缚,天下之大,或许二哥便在某个地方苦苦等着我,等着我与他团聚。魏氏在王府宗祠为他设下令牌,被我派人夺来一把火烧得干净,一夕之间,满城皆惊。我一直都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不相信……
翌日,圣旨下,上偶感风寒,不胜体力,休朝半月,帝师摄政。
同一天,帝师诏命开玄畿官九门,调五千兵进官。虢国公买凶事败,当庭被俘,判斩立决,其家眷奴仆悉数收监羁押,另行判罪。
虢国公不服,一边高呼枉枉,一边怒骂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姬,冷不防挣脱御林军的钳制,触柱身忘。而先前开口为他求情的人,亦被当堂押入天牢,以同谋罪论处。
剩下的人保住了性命,哪里还敢再开口质疑,只得暗自忍耐。而我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大张旗鼓地将先前曾被漓天澈倾力打压的叶子希等人官复原职。
自此,权倾天下。
赶在寒冬冰封大江以前,负责押运各州府年赋的官船陆续抵达锦都。新年将至,因新帝登基时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年赋由往年四五千百的预算骤减至两千万,而实际送到眼前的,就只有一千一百八十万。如今东面殷梁关还在打仗,沧州邰州急需赈灾抚置,兵部礼部又呈上来军队的冬需及年末中央和各地官员的封赏数字,细细一算,区区一千多万根本就入不敷出,到除夕祭祀大典时只怕已拿不出一两银子来,整个户部急得就快要闹翻了天。
太极殿,早朝。
我坐在金碧耀眼的九龙御座旁边,手抚空置着的龙椅扶栏,指尖摩挲到上面栩栩浮凸的雕龙,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冷眼望着阶下一众黑压压的朝臣,每张面孔早已熟悉,此刻却统统变得不真切起来。
索性斜倚进身后的云纹锦靠,无视一双双惊异的眼眸,合上眼睛,扶额假寐。
满殿静寂无声。
我自心底幽幽冷笑,还是那句话,这个年既然不想过了,那大家都别过了。
翻手作云覆手雨
世人谤我轻我辱我欺我,从来一笑置之而已,他却给我复仇的权力,让我从此如这般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以女子之身衔一国之尊,坐拥这如画江山,纵是一国之后,怕也难以尊贵至此。
然而权倾天下又如何,不过只是年少轻狂,很多事,是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的,此刻我只想二哥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要。
“再说一遍。”
蓦地开口,并不睁眼,像是漫不经心。叶子希深吸一口气,抬眸小心翼翼看我一眼,复又飞快地低下去,额角微微渗出冷汗。
“减俸捐廉。”
眉梢一挑,淡淡风华,似笑非笑斜睨向他,“时近年关,众位大臣的年末封赏还未发放,倒先来个减俸,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如此做法岂非令他在天下人面前脸上无光?”
叶子希躬身道,“此次年赋收缴得不顺遂,江淮各州给出的说法不尽相同,淮东淮南几大水利工程耗资巨大,流年有欠风调雨顺,作物收成不好……”
“那又怎样!”我拂袖站起身,语气陡然变得冷硬,“就算江淮各州天灾人祸拿不出一两银子来,蜀西川北一十九州至少也应该有一千五百万两以上的赋税,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大家,这笔款项究竟落到哪里去了?新帝登基,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已特别免了数州的赋税,仝部预算加起来统共才两千万两,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你们却连这么点小小的任务都完不成,推三阻四,敷衍糊弄,全然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也好,这个年咱们大家都不要过,从明日起,户部给我着手彻查年赋的每一笔款项,追本溯源,先从国库查起!你们最好别叫我查出一个亏空来,若然真的有,前日被株了九族的顾衔之便是你们的下场!”
话音冷厉,掷地有声。殿外有朔风迅疾掠过。刮的那朱漆镂雕的殿门咣当一声巨响。眯起眼眸扫视过去,果然看见殿上满满当当的朝臣里,有熟人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刷地惨白。
他们心知肚明,若是真的将国库翻个底朝天,就好比数月前漓天衡彻查幕瑬景的两军一样,轻易便能揪出无数个蛀虫来,而国库牵连的更广,只怕面前人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官的个个心里都有一本账,不过是数额大小的问题而已,数额小的叫清廉,数额大的叫巨贪,无非做些表面功夫,鱼目混珠,从古至今,由来如此,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目前为止倒还没有一个人敢真的耗时耗力去做这样受累不讨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