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之心,算尽了沙场决机,宦海权谋,却无法改写眼前人的悲欢喜乐。司马懿终于明白,他可以慧眼识得一只落魄的凤凰,也可以带着他来到烈火前,给予他涅槃的机会,却无法代替他忍受浴火重生的痛苦。他和所有人一样,被隔绝在了烈火之外,唯一的区别只是他站得最靠近火焰,甘愿去感受炙热的灼痛感,然后,默默凝望着那只在火舌间挣扎、焚烧、哀鸣的美丽神鸟,与他共同等待奇迹般的一飞冲天。
他终将君临天下,尽得屈膝臣服,自己能给他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司马懿想,大概只有一路走来的不离不弃。
揽过曹丕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将手掌覆虚覆在他的眼睛上,司马懿低声道:“还早,休息一会儿再赶路吧。”
眼睫扫过他温暖的掌心,曹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闭上眼言语带笑道:“好,未时叫我。”
强烈的阳光从帐顶渗漏下来后变得柔和了不少,照出了空气中翻飞的尘埃,尘嚣之中,二人于静默之中相依相偎,直抵光阴深处。
十日后,曹丕一行人到达邺城。
星月之下,曹丕在城门口喝止了跟从的人马,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城墙才策马进了为他打开的城门。
在宫门前下马站定,曹丕整了整衣冠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宫门,才走到正殿之前,就看到殿前阶上躺着一个手持酒樽的人。看着那人放纵不加收敛的样子,曹丕不禁蹙起了眉,抬脚上前几步,他居高临下地站到那人面前,冷冷道:“父亲留你监国,你就是这种作为吗?”
醉眼迷离地抬起头,曹植吃吃一笑,拽着曹丕的衣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凑到他耳边不确定地唤道:“二哥?”
抬手将他推开一些,曹丕面带不悦道:“是我,回答我的话。”
把酒樽随意地往身后一抛,曹植步履轻浮地晃下殿前阶,站在平地上,他回身望向傲立于阶上的兄长,语气桀狂道:“如果我不是这种作为,哪里轮得到你回来监国?”
如此出言不逊,在场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反倒是曹丕,一直岿然不动,脸上的神情在火把的映照下也没有半分波动。
良久,曹丕迈开脚,一步一步走下殿前阶,很慢,很稳。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停住脚步,他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盯着曹植,薄唇微启,“转过身去。”
“啊?”没想到曹丕会这么平静,曹植讷讷望着他,竟然完全没听懂那简单的指令。
“转过身去。”波澜不惊地又重复了一遍,曹丕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曹植身侧。
大概真的是喝了酒,脑袋不够清醒,曹植歪了歪头没再多想就背过了身。可脚下尚未稳住,他就感到膝盖后窝一阵钝痛,紧接着便直直跪在了地上。忍着掌心擦破皮的疼痛,曹植回头愤怒地望向曹丕,冲撞的话脱口欲出,“你……”
作者有话要说:司马懿劝曹操图取巴蜀,曹操拒绝参见《晋书?宣帝纪》——言于魏武曰:“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远争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因此之势,易为功力。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失时矣。”魏武曰:“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言竟不从。
☆、失魂落魄临淄侯,犹记言笑梦里时
“我。”切断曹植的话,曹丕用没有出鞘的佩剑压在他肩头,缓缓道:“让你跪下,不为别的,只为那些在西征路上饿死的将士。”见他瞬间没了动作,眼神也黯淡下来,曹丕继续道:“你在这里纵情诗酒,一再耽搁粮草周济,可曾想过前线有多少人等着那口饭吃?”
望着兄长被夜风吹起的衣袂,曹植惨笑两声,用只有他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二哥,我与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你究竟要我怎样?啊?”叹息似的尾音带着悲伤的颤抖,“你告诉我,你怎么能如此道貌岸然?你回答我。”
“道貌岸然也好,卑鄙无耻也罢,我的确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望着从曹植眼里突然滚落的满含失望的泪水,曹丕声线平缓道:“但我绝不会为了与你争夺储位而置全军将士的生死于不顾,否则,我就不配坐上那个位置。”转手将佩剑别回腰间,他又道:“如果你连这点认知都没有,只能说,是我一直以来高估了你。”
看着曹丕平静冷冽的面庞出了会儿神,曹植慢慢低下头,声音喑哑道:“横竖都是错的,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转开头不去看他这副颓唐的样子,曹丕咬了咬牙,声音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让父亲放弃你的办法有很多,在这儿跪一晚上,总能想出几个。”顿了顿,又道:“你最好是向西跪着,也好告慰那些亡于西征路上的将士。”说完,曹丕扬扬手遣散了众人,转身便往殿前阶上去了。
听着身后渐远的脚步声,曹植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眼里同样一片灰暗。半晌,他缓缓动了动身子,真的就端端正正地面西而跪了。
在正殿门口回身看向殿阶下跪着的那团小小的黑影,曹丕在原地静默了许久。他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在空旷的宫殿上方穿梭,却远不如他内心的声音苍凉萧瑟。轻轻眨了下眼,曹丕终是转身进了正殿。
着人伺候好了笔墨,曹丕就开始跪坐在矮案后拟写送与许县尚书台的信件。不出片刻,他便将写好的信函交到贴身的侍卫手中,吩咐道:“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许县华尚书手里,转告他,合肥战场那边的粮草就靠他调集了,请他一定不要耽搁。还有,马上把相国传进宫来,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诺。”
看他应声出门时吹进殿内的风很是清寒,曹丕犹豫了一会儿又对旁边的宫人道:“你且去给临淄侯送件披风吧。”
不出所料,怎么送出去的披风又被怎么还了回来。叹口气,曹丕拿起披风,起身向外走去。
察觉到身侧气流的涌动,曹植不耐烦地闭上眼道:“我说了我不冷,不用他虚情假意的施舍,拿走。”
弯腰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披风放到曹植身边的地上,曹丕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真心还是假意那是我的事情,穿不穿,身子好不好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跟我赌气,作践的却是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睁开眼,曹植看着脚边那被风吹出了几条褶皱的披风,只觉得鼻子里很酸很酸,深深吸了口气,他低声道:“二哥,这是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头回给我送衣服,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是吗?”眼神有些飘忽地望着远方,曹丕自嘲地笑道:“父亲看重你,我有的,你都不会缺,哪里还用我送给你?”
“不一样,那不一样。”伸手抓起披风紧紧攥在手里,曹植红着眼眶道:“你是我兄……”
“当真是人苦无足。”打断了他的话,曹丕漠然道:“子建,你得到的太多,你任性的哭、率性的笑,恣意妄为,却还是拥有父亲的重视、母亲的疼爱、世人的赞叹,仿佛你天生就该如此不平凡。你还想怎样?这样还不够?如果没有你,这一切本该属于我。”
有些畏惧地抬起头,曹植却意外的没有从曹丕脸上看到分毫的嫉恨,有的只是一派平静。迟疑了片刻,曹植试探性地问道:“你恨我吗?”
“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