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我虽然穷,却从不出卖感情去赚取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现在我只是个穷学生,却也不必贪图别人的财富,因为我有信心在学成之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你多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并不动气,口气相当温和,“我听美玉说过你本已有意中人,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许是那是我宿舍无人,许是君望的态度诚恳,总之我忽然像开闸的河堤,滔滔不绝地对君望说起婉容的事来,说到伤心处,还差点流下泪来。
君望一直在专心聆听,紧紧皱着眉,似乎能感染我痛苦的情绪,一直到我说完,同宿舍的人才陆续回来。君望忽然说:“走,我请你到外面喝杯酒!”
于是我俩联袂去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越谈越投契。我的故事说完了,转成我听他的故事。他说起他的女同学,他家里给他的压力,然后又说到美玉——
“美玉是个好女孩子,你知道!”
我点点头,颇有同感。
“不过当初我答应订婚,一是因为我们两家是世家,二是我看过她的照片,觉得她漂亮——直到我见到她本人,和她相处过一段时日,才算真正地喜欢她,因为她爽朗的个性——”他说到这里,将手里的啤酒一仰而尽,长长的叹气。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一切只能怪天意弄人”他说:“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你这个人,也想了解你们要好的程度,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们,我会早日回香港。”
“听美玉说你本来打算和她——”
“和她在这里结婚”他苦笑笑。“和你谈过之后,我是真的放心,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美玉没看走眼,至于我——你们真的不必为我难过,依我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其他好女孩。”
这话倒一点不假,他家世好,前途好,又长得一表人材,如果美玉认识他在前,也许输的人会是我。天意弄人,一点没错。
从此以后,我和君望也成为好朋友。人家说化干弋为玉帛,我是化情敌为好友,想想也觉得意。而令我最得意的是,美玉一直不知道君望为何突然来个“大撤退——回香港。”
男人守口如瓶的功夫,由此可见一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从图书馆查看了一天参考书,累得想回宿舍倒头大睡那一天——我看见一封厚厚的信,静静的放在我的床头。我将之拿在手里,信未开,一颗心已开始怦怦乱跳。因为,因为那上面分明是婉容的字迹。
等我将信拆开,看见那手熟悉又秀气的字,心跳得更厉害了,是婉容,没错,是婉容!
“阿华,
本来我早就想写信给你,告诉你我已来了香港。但你舅母怕你会因此改变主意而放弃在台大攻读的机会,劝我延后写信,我想也是,何况我几乎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甘愿抛下荣华富贵,与家里一刀两断来跟随你的美玉。”
我想你现在应该安顿下来,才敢写信给你,你知道吗?你离开东莞没几天,你母亲曾来我家看望我,本来只想捎个讯告诉你已去了香港,但当她看到我瘦到不成人形,又得知我曾因严重营养不良而入住医院治疗时,深受感动。
她见我为看遵守对她许下的诺言而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当时就流下泪来,并说早知如此,就不会反对我们来往,她请我原谅她,并说如果我能去香港汇合你,她不会再反对我当她的媳妇。
我也哭了,感谢上苍,感谢你那慈祥的母亲,我马上向单位以治病理由去香港,得到了批准。我几乎没浪费一分一秒就成行,却不料你人已去了台湾。我又遵守对你舅母的诺言,没有立时写信给你,但我却去香港港务局申请去台湾,但被拒,再去联络救总,一样被回绝。
爱海波涛(29)
我只好在香港呆下来,但我孤身一人,又不是名大学毕业生,英语一句都不会讲;叫我如何讨生活,加上心情抑闷,没多久就病了,这一病就躺了几个月才好。我一直不敢告诉母亲你人已不在香港,而你母亲当时亦不知道(因你舅母未通知她),等我母亲知道后,马上写信叫我回去,不想再增加亲戚的负担。
但我坚决留下来等你,一等到你的地址就马上写这封信给你,只望天可怜见,有朝一日
我们能有再见的日子。但你舅母可不明白我这份心意,竟然给我介绍男朋友。
那人叫阿棠,家里和你舅父一样,是做果栏生意的。他大学毕业,现在在银行上班。碍于你舅母的面子,我答应和亚棠见面,他看来很喜欢我,急着和我再约会,但我不肯,因为心中只有你。
舅母见我不肯,便写信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央我母亲来劝我,我母亲便写信来说,她一个人在中国很凄苦,想申请来香港又不易,如果我早日成婚,便可申请她出来,好让她有所依靠。
但我仍狠心回绝亚棠的求婚,说我书念得少,不配他,他却说我是他见过最漂亮和最纯洁的女孩,他不但不会介意,还会好好照顾我和我母亲。
但我可不这样想。我想着就算你短期内不能回来,毕业后也一定能回来,我在香港呆不下去的话,可以回中国去等你,而那位美玉姑娘,也可以回到她未婚夫身边,更可重回疼她的叔公怀抱,那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你会笑我天真吗?
无论如何,我会等你回来。等你的信。
婉容草于香港。
我边看信边流泪,直看到泪眼模糊,当晚我心情激动,一夜未合眼,翌日一早,便跑去警备司令部申请回港,不获批准。
找美玉商量,央她请广东同乡会会长马超俊及司法部长郑彦芬出面和当局交涉,他们俩都是美玉谊父的朋友;但仍不得要领。理由是所有中国来台人士,均不能回港,因为怕他们向中共送情报。
我再设法去救总申请婉容来台,遭到拒绝,我问将来毕业后能否回港,答案是不知道,顿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想着我和婉容几经波折,终不能长相厮守,不觉了无生趣,想一死了之。
我整夜无眠,想了又想,我想到美玉为了我背弃家庭,想到婉容不可能一个人长留香港,又想到婉容如返回国内,也无能力照雇多病的母亲,亦是同样凄凉。
摆在眼前最好的选择,是婉容答应亚棠的求婚,再将她母亲接到香港,一家团聚,又有人照顾才是上策,于是横下心来,坦白告诉她我回港无望,请她不若下嫁亚棠,付托终身。
不久我收到婉容回信,信中怨限凄苦不说,还附了一首诗表态。
别后相思愁万状,昭华似水减容光,
迎人有笑难藏苦,推镜无由睇远樯。
凤凰三生约树下; 鸳鸯只影伫荷塘,
谁人细语输温倩,无奈春飔逐晚凉。
我边看边哭,想着她写时也多半是边写边流泪,心中益发大恸,但天意如此,莫奈何呀莫奈何。终于拿起笔来;将我的心事溶入答婉容的诗中:
造物浑浑那有情; 樽前有笑恨难成,
三生誓顾倏余梦; 百种筹谋顿作空。
青鸟不含云外素; 关山岂拟两心通,
忍劝闺中同命女; 未若珍惜眼前盟。
三个月后再接婉容来信,信上说她母亲病重,亚棠陪她回乡探望,她母亲对亚棠印象很好,叫他们早日成婚。她又去探望我母亲,我母亲感触之余,亦表示亚棠是一老实有为青年,劝她早日结婚,便可接她母亲到港奉养。
她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嫁给亚棠,并订于八月十三为婚期,我再三读这封信,心中一片惘然,八月十三岂非我和婉容当年在东莞的订情之日。
然而今天与她共效于飞的却不是我。我痛哭一场,然后抹干眼泪,对自己说,要埋葬过去,重新做人,我要加倍努力,在学业上奋斗。也许,天可怜见,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
现在,我只能遥祝我亲爱的婉容幸福,并婚姻美满。
一九六四年我在台大医院实习一年,一九六五年六月,终于顺利毕业,但毕业的兴奋心情还未完全褪掉当儿,横祸却先找上门来。
就在毕业后第二天,有两个生面孔的大汉‘邀请’我到调查局,说要我接受问话。我自问是良好市民,不疑有他,便跟他们到调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