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望着外面,“小姐当年还小。一年过年,一对山里的夫妇一齐送花来。听说每年给府里送花的都是这一家。那个男人和老爷还成了朋友。那年他们特地带了自己的小女儿来打算在府里过年。不料就快到的那个夜里遇到了土匪。他们除了满车的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帮人砍了他们夫妇几刀。第二天马拉着他们进了城,整个马车红红的全是血,还有散落的花瓣。”
“他们都死了?”
“是啊。我亲眼看到的,他们靠在一起,蜷在车上……老爷叫人把他们夫妇安葬,却听到车板下的箱子里有哭声。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女孩儿。猜想一定是他们夫妇在情急之下把女儿藏在那里。夫人把她抱出来,她手里还攥着一朵小花儿。她一见夫人就笑了,甜甜的。”
“那个女孩儿多大?后来到哪儿去了?”
“当时她大概两三岁吧。后来夫人就把她留了下来,为了纪念她卖花的父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
“文菲!”我脱口而出。
从那天以后我常常梦见文菲姐姐。我和她一起长大却从来不知道她身后悲惨的故事。我很容易姑息心头的疑惑,总是面对秘密而毫无知觉,只有当隐情自动呈现在我面前时才被动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意外。
半个月后我走出户外,院子里的牡丹已经栽活。微风摇曳着花枝轻轻摆动,满园芬芳。
我看见哲臻走进来,他把一封信递给我。给我的私信都要经过誊录,然后放进黄色的封套里。我从来也看不到原有的信封和笔迹。
哲臻大概注意到我手指的颤抖,从我手中取回了信,一手抚摩着我的后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节哀吧。”
云娘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抬眼看到一朵盛开的魏紫,告诉她:“文菲姐姐没了。”
正文 第十二章
牡丹谢了。
杜季杭的潇洒善辩在最初就给我不同寻常的印象。他这个人始终把宏愿和野心分得很清楚。其实他并没有太多特出的智慧,只是清醒而规矩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这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聪明,那一份所得在他设定人生道路时就已经属于他。
听门客辩论时事成为我那一年新的消遣。云娘对我与门客的过从甚密很担心,柳珊琢则一直陪着我。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柳珊琢和杜季杭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眼神。
“他们个个都是英才,胸怀里好象真的装着万里河山。”
柳珊琢抿着嘴笑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们啊顶多在这四方屋子里指手画脚一番,有何作为?”
“你不要小瞧他们,都是国之栋梁,目前缺乏的不过是一个报效的机会。”
“娘娘您也有些奇怪,对几个稍有抱负的年轻书生都能不吝赞美,却对真正指点江山的天子惟恐避之不及。”
我抬头看看她,“我终于知道他把你派来的真正目的了。珊琢,我把你当作挚友,你一点都不从我这儿想想吗?除了躲避还能怎样?宫中才华姿容出众的女子多过清风园里的牡丹,圣上也应该避免这种令皇室蒙羞的事情。”
“您都开始指导圣上该怎么做了。”柳珊琢依然笑着,“圣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也是一副常人心肠,感情这种东西总要涉及缘分。”
“缘分,不可信。”
“哦,您这么想?”
“不是我这么想,只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站起来,“缘分,结果谁都不知是福是祸,开始就不必太看重——我怎么忘了这话呢?”
“娘娘您说什么?”
院门外来了一只灯笼,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朝我们走过来,等他们进了院门,我看出是哲臻。我意外今晚哲臻怎么来了。而当他们走到院子中央,我发现那个提灯笼的并不像他惯常的随从。
“瑽瑢,”哲臻过来握住我的手,压低了声音说,“我让你见一个人,先都进去。”
我疑惑着跟他走进屋里,而那个随从也跟了进来。
“你?”
那人吹了灯笼,站直了,取下斗笠凉帽。
我渐渐看清了烛光下他明净的脸,以及浮于脸上的温暖笑意,禁不住热泪盈眶,“哥哥……”我的声音哽在喉中。
*
“文菲去世后,我就出来漫游,沿着你当年进京的路线。”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体验一下你的心情。”
我们沉默。哲臻和珊琢静静地坐在窗口。
“父母亲还好吗?”我终于开口问。
“我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除了为文菲伤心以外……”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我打断他。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父母在,不远游。’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难受。我一心要游历天下山川湖泽,体验世间万千自然的美好。可总是难成心愿。我是长子,小时候我偷偷的羡慕你,宁愿做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儿,没有人会来埋怨你不思功名。”
“现在你还羡慕我吗?”
“你出嫁的时候我还在羡慕你,可以走遍国家的半壁疆土。你应该庆幸,而像文菲,全部的世界就是家中小小的院子。”
“单纯的快乐也是难得的。”
“单纯未必快乐吧,文菲快乐吗?她整天安静得像密林中的一棵树,好象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向往,可她内心实际的想望又有谁知道?”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我可以懂她一点点。她原本就来自旷野的自然,是一朵真正无拘无束的小花。我想她去世了,或许灵魂也就去了该去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他也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前,“我知道,你并不如意。到京都以前我还想你过得或许会比我好一些,但看来并非如此。”
“哥哥……”
“我明天就继续北上了,今夜见这一面本是一生预计之外的,多亏了太子殿下襄助。”他向哲臻抱拳。哲臻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哥哥看着我们伪装的幸福,淡然一笑,“瑽瑢,哥哥不是个为人理解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永远不要企求万事如意,而要学会面对不如意。命运或许是天注定的,但你总可以决定自己的态度是欢喜还是悲伤。我走了……这也是不如意,尽量留一个不太伤心的印象吧。”
我的眼泪已经要涌出来。他转过身去,我叫住他,“哥!不想见见你的两个外甥吗?他们还从没见过永州的亲人。”
他停下,却没有回头,“算了,他们的印象中最好没有永州。”
他就这么走了,来去犹如自由的晚风。我终于知道哥哥也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洒脱,他的淡泊原来也满含着无奈与心酸。他永远隐藏着自己最深处的感情,孤独着,没有人能理解他。
在一生中最漫长的那场病苦中体验的一切,终于使我开始有意识地引领自己的生命轨迹,无论是对还是错。我尽量忽视那种实际存在的不自信,只是想抓住一个改变的契机。
当年京都的夏季奇热,整个朝廷搬上了嘉妙山。不久,那场持续月余的高温终于成为现实事件的先兆。纥垆于当年八月初再度叩关,这一次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要求夏门关以西的五郡。皇帝在凉爽宜人的竹林中因纥垆的战表而震怒。而丞相曹集的话则令他的心情沉到谷底,“以往震旦都是以协调边界的方式与纥垆停战,但这次……他们要求得太多了。”
哲臻在回到馆舍后立刻召集随行的幕僚,只对我说了一句,“父皇可能会亲征。”
“亲征?去和纥垆打仗?”我看不出哲臻表情的所指,“那太危险了吧。父皇的年龄和身体并不适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