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桌面上还摊着纸张和笔,纸页上面压着褚青色的纸镇,翠绿玻璃灯罩的台灯,开关的拉绳被拉断了,林凉哥后来系上了一个银戒当作拉环,现在戒指被摸的很是锃亮。台灯旁的笔架挂着几笔狼毫,再一旁是一摞宣纸,韩林凉并不热衷书法,但有时候会写上一张,他的字中规中矩,端正内敛,不见锋芒,不像陆安的字,游龙惊凤般完全不受拘束。
桌面右手边还有一摞他平时爱翻的书,最上面的一本,书签从书本中部斜露出头来,好像还在等着主人来读剩下的另一半。
眼巴巴的拿视线一点点的摸过去,陈芃儿心中凉沁沁的——什么都没有变,那些书,那些笔,那书桌,那台灯,那些东西一如既往的停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人没了。
唐律师开场白很简单,依照韩林凉先生生前嘱托,特将有关人等召集到此,宣读韩先生遗嘱。
每个人都是不声不响。
陈芃儿心不在焉,眼睛呆呆瞧了书桌,瞧上面笔墨纸砚书本字画,甚至连那狼毫微微叉开的笔尖,都能瞧的津津有味;亦岩站在她身后,两眼也只顾瞧了她,小心翼翼,明明她坐的这样安稳,他却总是一副怕她会突然哭出来的样子。
肖寻之依旧无波无澜,依窗靠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在瞧窗外被雨水打得十分凄迷的花草,间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边渐渐噙上了一丝笑。
天津总店的张掌柜垂手待立,他接到韩林凉死讯匆匆赶来上海,一见陈芃儿就眼泪簌簌的掉,嘴唇哆嗦着,念叨着“东家,东家……怎么”。不过,他到底没敢当着陈芃儿的面多哭,好像怕冲撞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现下洗干净了手脸,换了干净衣服,眼圈和鼻尖还皆一片红彤彤的潮湿。
头发花白的吕嬷嬷和小丫头秋分,拘谨的靠边站了;至于代表韩氏族人的二叔与三叔,则木着脸坐在椅子上,颇有些满腹心事的模样。
人已到齐,一身黑色西装的唐律师,双手还戴了白色的手套,郑重其事的拿剪刀开启密封的文件袋,取出其中纸张,低咳了两下,慢慢的念将了出来——
为了防止遗产继承纠纷,特请范西屏作为见证人,并委托唐鸣时律师代书遗嘱如下。
吾,韩林凉。
吾在重病中立本遗嘱,对吾所有的财产,作如下处理:
一、霞飞路韩公馆宅邸一套,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二、邑庙区两条街的房产,及广昌在上海所有门面房产,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三、上海两所广昌棉纺厂及广州分厂,及上海所有广昌布行、药行,暂由吾妻陈芃儿代为管理、范西屏先生相辅。吾妻陈氏享有三家棉纺厂40%股权,范西屏先生享有5%股权,堂侄韩亦岩在此被吾收为养子,对吾妻陈氏需尽孝养本份,同时享有5%股权。而日后陈氏生下我的遗腹子韩襄夏,不论男女,此子(女)将享有另外50%的股份,且是我广昌日后唯一合法继承人。
四、天津广昌总店及所有铺面、家宅,以及宁河老店及宅邸,将由我的母亲继承,母亲年事已高,且重病未愈,如母亲能度过难关,则天津及宁河广昌一切事宜将由她老人家定夺。如母亲随吾一同上路,那将由天津总店张掌柜代为管理,天津宁河所有广昌的铺面的掌柜伙计,享有广昌10%的红利,待日后襄夏成人后继承。
五、余已将露香园戏院全权购入,在此赠于肖寻之肖先生,并附赠10万钱。
六、花旗银行存款30万钱,赠于吾好友陆安陆子清。
七、其余财产,包括股票、期货、黄金,皆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八、吾对父母不能尽孝,无颜入宁河老家韩氏祖坟,吾身后事交由吾妻陈氏安排,请将吾葬于上海。
九、吾妻陈氏,自幼与吾相识,感情甚笃,她年华正好,吾却撒手而去,余地下亦不忍见她孤苦无依。日后她若再嫁良人,任何人不得借广昌之名从中梗阻。
特此遣嘱为证。
立遗嘱人:韩林凉。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ぃГZ
雨一直都没有停。
落得也不大,但是又粘又冷,淅淅沥沥的一连落了好多天,也不停歇,好像孟姜无穷无尽的眼泪,让整个陵园看起来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参加葬礼的人正陆续下山而去,三三两两的人影,在雨雾里渐渐只落下一个个的黑点,只有她还固执的站在这里,站在墓碑前。
墓碑是整块汉白玉砌成的,是她亲自挑选的,这块陵园的墓地也是她亲自来看过,找看风水的大师一并来瞧过,选的据说是最好的位置,自然也最贵。
她的林凉哥生前是那样孤单的一个人,但他亦爱清静,很讲究,她自然要给他个安静的好地方。
亦岩撑着伞,站在她身后。
他不敢说什么,其实,自遗嘱宣读过后,他就应该改口唤陈芃儿“母亲”,却怎么都张不了这嘴。陈芃儿看出他的窘迫,跟他说,还像以前那样唤她“姑姑”便好。
雨虽不大,卷着风却刮的很斜,亦岩把伞使劲往陈芃儿身上靠,就这样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雨丝浸湿了下半身,他瞧着她,看她脸色青白,眼眶干涸无泪,自韩林凉病逝,她就始终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远看像抹烟尘,近看,触目惊心。
他到底忍不住,出声劝道:“姑姑,天冷路滑,我们也回去罢,现在您身子要紧,还有孩子……”
这个时候,必然把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拿出来说最管用,毕竟林凉叔看重这个孩子,而姑姑为了这个孩子,再游魂一般,也会按时挣命似的往嗓子眼里灌下去一日三餐外加各种补品。
陈芃儿眼神很空,两只眼睛的焦距模糊在墓碑上,右手下意识的放在腹部摸了摸,说:“我没事。”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小小的乞求:“亦岩,再让我呆一会。”
她这样求他,他自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站的离她更近了些,伞面倾的更厉害,努力罩了她的身子。
肖寻之站在半山腰,停住了脚步。
给他撑伞的司机忙也顿住了脚,肖寻之回头望去,这片陵园倚山而建,自下而上的望去,满山的绿峦叠嶂里林立着雪白的墓碑,一切皆被笼罩在迷蒙雨雾中,除了雨声唰唰,周围一时寂静到有些静谧。
林凉那样好静的一个性子,这里他一定是喜欢的。
而且能在这里安葬的,身份往往都是非富即贵,因为这样风水好的墓地,价格往往都是天价,而且有价无市。
不过,他不担心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烟,司机阿三见状忙伸手过去,手心里转出打火机,“咔”一声点燃。
唇里满满吁出一口烟:“回去打听下这里位置的价格。还有——”
冷风夹杂着雨丝,更密更急了些。
阿三一个拿不住,伞身一晃,雨水打在脸上,冷的几乎有些刺骨,刚点燃的烟也被淋熄了,一缕烟气有气有力,肖寻之苦笑一声,将那烟卷揉碎在手心里,薄唇一抿,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更红了几分。
阿三忙打正了伞,还在耐心等他的示意,他却突然没了心思。
即便买了他身旁的墓穴又如何?
即便真到了地下能相见,他便能真心多看你一眼么?
骤然的悲从中来,他“嗤嗤”捂嘴诳笑起来,笑得都弯下了腰,笑着笑着笑声诡异的变成了呜咽,从喉咙里冲出,极度克制又极度悲伤,却又实在无法忍耐。
阿三不敢吭气也不敢说话,直等到自己主人终于慢慢直起腰来,面色苍苍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拿掌心摸过一把脸,他扭头又往身后一路蔓延而上的层叠坟墓看过半响,唇角弯起,笑容凄清,长睫垂下:“我们走罢。”
两人刚要下台阶,就见台阶下有人撑着伞,正朝他们这方向走了过来。
这边的路只有这一条,不算宽敞,一上一下,肖寻之思忖着这样的天气怎还会有人上山来祭拜亲人,后退到一旁让开道,让来人先过。
来人越走越近,一纸黑伞遮挡住头脸,只瞧得见一身缁衣,手中空空,什么供品也没有带,双腿颀长,但步伐迈的似乎略有吃力,应该是个男子。
直到走近了,双方擦肩而过之时,肖寻之不经意抬头一瞥,胸中登时被重击一般,砰然一震!
来人的确是个男子,三十岁左右的模样,肤色白皙到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唇色亦是。虽然一瞥间只瞧的见半张侧脸,却是仅凭这惊鸿一瞥,也看的出他相貌的极度俊美,眉眼浓秀,长睫黑如鸦翅,半张脸线条流畅到一种极致!
且神情无喜无忧,无知无觉,气质静谧,如一尊沉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