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君上想起自己失约的那个风雨夜,胸口大恸。「二哥没有不要你。枕月,二哥真的很后悔那晚没去枫林找你,害你……」
「二哥,我没有恨你。」池枕月阻止了池君上继续自怨自艾,微露苦笑:「那是我自作自受。要不是我自作主张要娶雪瑶,也不会惹二哥你生气。枕月以前都不信命,可老天爷真的在看着。枕月做错了,就要遭报应。可是……」他扭头,凝视池君上满脸的自责,指着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的身体是不再干净了,可这里留给二哥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变。」
「别再说了……」池君上只觉自己宛如被人夺走了呼吸般难受,他颤抖着伸手,摸上少年清亮得不带半点污垢杂质的双眼,爱不释手的感觉。「我的枕月,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永远是世上最漂亮干净的。」
池枕月笑了,像个得到了大人夸奖而欢喜不已的天真孩子。他躺进池君上怀中,闭起眼帘倾听着君上的呼吸与心跳,梦呓般地叫着:「二哥、二哥……」
「二哥,枕月真的做错太多,总觉得天下人都欠了我、负了我。现在想想,有二哥喜欢我,纵容我。大哥也时常护着我,为我炼药。三哥虽然看我不顺眼,也只是在嘴上欺负我,没有真正害过我。皇母再讨厌我,还是容我平平安安地活着,长大……你们并没有亏待我,是枕月不懂得珍惜……」
池君上听着少年不停的诉说,他的心脏也随之一下下地痉挛,已经痛到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池枕月,只能取出洞箫,慢慢吹着。
箫声清幽低缓,在池枕月头顶轻响,如温柔的手掌,轻抚着他,令他舒服得想就这样在池君上的怀里永远睡去……
「二哥,枕月也一直都喜欢你。二哥、二哥……」少年的呓语,随着逐渐低落的箫声变得越来越轻,最终不可闻。
「枕月?」池君上心跳都在霎那静止,颤抖着伸指在池枕月鼻端一探,发现还有气息。他紧绷至极限的心神猛地松懈,牢牢搂住了池枕月。即使这动作会弄痛池枕月,他也不想放松。
这一次,若再放开,他就真的要永远失去怀中人了。
斜阳残照,染红了天际云霞,正缓慢坠入青山后。他轻吻着池枕月的头发、眉眼,抱起池枕月,走向落日下火红苍凉的风华府。
***
第二天临近黄昏,池枕月才从昏睡中醒来,却没看见池君上像平常那样在床边作陪。窗纱上映出人影来来回回,显得十分忙碌。
他有些惊讶地下了地,撑着拐杖挪去外间。没走出两步,在外间守卫的曲长岭已经听到动静,进来扶住池枕月,以为池枕月要找池君上,曲长岭道:「四殿下,王上交待过,他在御书房跟几位王爷和大臣们议事,请四殿下不用担心寻找。」
池枕月静了静,立即明白过来池君上是真的打算将朝政丢给众人,要带他离开风华府远游。他心窝暖烘烘的,又掩不住酸涩。怔了半晌问曲长岭:「外面在忙什么?」
「是王上命花匠在院子里种些东西。」曲长岭扶着池枕月来到院中。
几株大树连同树身缠绕的藤蔓,被连根移来了寝宫。花匠们吭哧吭哧地将之抬入刚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淋水,施肥……
他昨天随口一句,池君上就真的让人在寝宫种起藤蔓……池枕月仰望着那几株藤蔓,突然间悲不可抑。
从今往后,就只有这些藤蔓陪伴二哥了……
强烈的痛楚像要把心都撕裂开,迅速地扩散到身体每一寸角落。他死命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支着拐杖,挪回殿内。
「四殿下!」曲长岭跟着入内,发现池枕月容颜前所未有的惨淡骇人,透着灰败死气,他焦急地道:「卑职马上去找御医来。」
「不必了。」池枕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曲长岭手臂,笑得凄凉又灿烂。
***
池君上向几位舅舅和练相国等人交待完大堆要事,又批阅完案头积压的奏折,早已经过了二更。他疲倦地揉着眉心,休息片刻后,带着微笑摆驾离开了御书房。
终于将所有的政事都推给了亲王重臣,明天他就可以和枕月出宫远行。他要带枕月去许多没去过的地方……
他笑着越过寝宫门口向他跪伏请安的侍卫宫女,一路踏进殿内,笑容蓦地凝固了。曲长岭倒在珠帘外。
池君上心一下子收紧,飞快冲进帘后,室内没有任何打斗痕迹,那副竹制拐杖也整齐地放在书案座椅边,唯独不见池枕月踪影。
他瞬间手脚发冷,无法呼吸。紧捏着拳头冲了出去,拎起曲长岭,发现只是被人打晕了。他伸手就是两个耳刮子,看着曲长岭张开眼睛,他冷冷质问道:「怎么回事?四殿下人呢?」
曲长岭神情恍惚,摸着火辣辣作疼的双颊,似乎还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触及池君上冰冷目光,他登时清醒过来,忙跪倒在地,惶恐地道:「卑职该死!卑职先前在此守卫,不知道怎么地,给人背后偷袭打了一下,就、就……」
他看到池君上的脸色益发变冷,嗫嚅着没敢再往下说,低垂着头,颈后果然有道掌痕。
池君上怒极,但知道即使宰了曲长岭也无济于事,一脚踹开曲长岭,大声唤进侍卫,命众人速去风华府四城门知会守城将士严查出城之人,又传令挨家挨户彻查风华府内所有人家。
他的枕月离了拐杖根本无法行走,更不可能打倒曲长岭自行出宫。池君上最担心池枕月昔日结下的仇家,如静王余孽甚或三弟梦蝶,将枕月掳了去痛加折磨。他越想越是害怕,换上骑马装束,亲自领了支禁卫军冲出宫城搜寻。
数千人乱哄哄地折腾到通宵,毫无收获。池君上胸口宛如压上了千斤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听到身边人来人往,都在摇头禀告:「没找到……」
枕月,不见了……心头像是被人强行剜走了一大块,他双目瞪视着前方黑暗,遽然喉头发甜,喷出口鲜血,摔下了马背。
「王上!」周围人大惊,抬起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匆忙返宫。
***
一片漆黑夜色中,天空划过几道闪电,紧跟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仿佛苍天发怒般肆虐人间。红衣少年打着油布伞,孤独地站立风雨中。头发、衣裳都已被挡不住的暴雨淋湿。
池君上远远就看到了少年,他心急地想冲到少年身边,可两人间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他怎么也走不近少年。他放声叫着:「枕月、枕月!」
声音却全被雷电掩盖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抛掉了油布伞,在滂沱大雨中凄然笑,然后,慢慢转身,远去。
「枕月!」他大喊,惊醒,汗透重衣,入眼是头顶的织锦红帐,原来是一场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