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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227部分(2 / 2)

我深居简出,家中一切事物都由母亲和银杏打理。因是女儿家,连会客也免了。寿光县令申景冰亲自上门拜访,我也没有见。一月之内,只去拜见过叔祖朱混一次。

朱混八十岁,幼时入过前朝的县学,年轻时做过前朝的县吏,丁母忧辞官。负土成坟,手植松柏,水浆不进,哀毁骨立,险至灭性,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子。兵乱时带领乡亲保卫乡里,立栅拒贼。相拒数日,正在势孤力穷之时,贼说杀孝子天不佑,退兵。四围村屯闻信归附者以万计。本朝时起家青州府兵曹掾,不过两年,便托疾回乡,一直赋闲至今。

九月,皇帝下诏宣谕全国:

“天文著象,职在于畴人;谶纬不经,蠹深于疑众。盖有国之禁,非私家所藏。或有妄庸,辄陈休咎,假造符命,私习星历。作伪多端,顺非侥泽,荧惑州县,诖误闾阎。坏纪挟邪,莫逾于此。其玄象器局、天文图书,私家不合辄有。今后天下诸州府,切宜禁断。分明榜示,严加捉搦,先藏蓄此等书者,敕到十日内送官,本处长吏带领集众焚毁。限外隐藏为人所告者,先决一百,留禁奏闻。所告人给赏钱五百贯。各州方面勋臣,洎百僚庶尹,无不诚亮王室,简于朕心,无近憸人,慎乃有位,端本静末,其诫之哉!”'163'

绿萼拿着抄好的圣旨来寻我的时候,我正在梨园里和几个妇女一道摘梨子。绿萼大声念了一遍,女人们听不懂,在不远处吃吃地笑。我摘下覆在头发上遮挡灰尘的青巾,在手心里揉了揉。秋阳澄澈,波光如练,轻尘涣散,梨香四溢。所谓的圣旨亦不过是绿萼手中两张粗糙发黄的纸。

“西北天子气在京中传得纷纷扬扬,圣上恼怒,所以下了这样的诏书。”

“那咱们家也要查了?”

“这个自然。”

绿萼哼了一声:“远离京城也还是躲不开圣旨。”

我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着从筐子里捡起一个梨子,拿出帕子擦了擦,忍不住啃了一口。

各村各乡搜检禁书的责任由各村都保长在县吏的陪同与督促下完成。轮到朱口子村,却是县令申景冰亲自带领县丞下乡,往各家各户搜检。申景冰知道玉枢是皇妃,母亲是命妇,便不欲上门。母亲不愿有人议论,说她身为外戚,不遵国法,于是特意命一个老家人请申景冰来。我虽不露面,却把家中所有的藏书都搬出来让他看了一遍。我本来也不爱看这些天象历法、谶纬符瑞的书,自然家中是一本齐整都没有。但是历代史书中却有天文志和五行志,我毫不犹豫命绿萼和银杏拆了下来,交给他带走。申景冰连说不敢,又说这样的书怎能作数,两手空空便回去了。当下申景冰和朱混将村中数十本册子堆放在社前,举火烧掉。

我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不料数日后,朱混的夫人痛哭流涕地求上门来,说有人贪得赏钱,告发朱混还藏着一本《十代兴亡论》没有交出。申景冰派人搜去了这本书,将朱混收在监中,判了一百杖。朱老夫人年近八十岁,白发苍苍,她抛下木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又说申景冰的祖父与朱混当年有私怨,申景冰分明是挟私报复。想朱混耄耋之年,若挨了这一百杖,定然是活不成了。

母亲到后面来与我商议:“玉机,你若有法子,便帮他一帮。”

我叹了一口气。第二日,我带了两箱书,亲自去了寿光县衙。

县令申景冰生就一张扁长脸,脸色黑紫,像浸染了半辈子的烟火气,又像一个熟烂的茄子。听说我来了,赶忙携夫人迎了出来。他夫人倒是美貌,吊梢眉,杏仁眼,唇红齿白,像个新鲜出关的女鬼。两人极热情地请我去后堂饮茶。

我向申景冰行了一礼:“大人与夫人不必客气,民女是为朱混之事而来。”

申景冰与夫人相视一眼,申景冰正要答话,夫人抢着道:“朱老爷藏了禁书,犯了国法,被我们老爷下在狱中。不过我们老爷体恤他年事已高,又是望族,一百杖是挨不得的,已判作十杖了。明日行了刑便放回去。姑娘放心。”说罢亲热地笑着,要来挽我的臂。我看了看她鲜红的十指尖,又抬眼看了看她苍白得像新刷粉壁的脸,忽然缩了手。

我问申景冰:“请问大人,朱混藏了什么禁书?”

夫人答道:“是一本《十代兴亡论》。”

我转向夫人,微微笑道:“夫人对县中事务很熟悉。这十杖究竟是夫人判的,还是大人判的?”

夫人低了头:“自然是我们老爷。”

我不理她,又向申景冰道:“若朱混无罪,便当释放,若有罪,就要打足一百杖。”

申景冰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小姐的意思是……”

我笑道:“一杖也不能打。”

申景冰一怔,夫人先冷笑起来。申景冰看了看她的脸色,忙道:“这恐怕不妥,毕竟藏了禁书,本官开恩只打十杖已算法外开恩。”

我命人开了书箱,不慌不忙道:“民女向日在文澜阁与书廒校书,见过书目中有朱敬的《十代兴亡论》,不过写了些魏晋以来君臣成败之事,并无特异。若这也算禁书,那民女所收藏的史书,也请一并焚毁。不但天文五行志中写满了天文著象,连帝王纪、列传、艺文志都不可避免地写到这些。也免得旁人说大人厚此薄彼,于大人官声不利。来日若被人参一本,说大人谄贵凌弱,惧内残外,恐于仕途不利。大人说,是也不是?”

箱子里是我收藏的几套史书和数本周易卦书。申景冰看了一眼,脸色转白,直拿眼睛瞟夫人。夫人轻轻咳了一声,轻轻一抖帕子。申景冰讪讪道:“原来那不是禁书,却是本官孤陋寡闻了。本官立刻便命人将朱老爷放出来。”

我屈膝行一礼,赞许道:“多谢大人。”

第三十一章 非不相爱

回村的路上,绿萼笑道:“姑娘真厉害,才几句话就逼得他放了叔祖。”

我笑道:“这等色厉内荏的庸官,谅他不敢烧我的书。若有胆子,前两天在村里就该烧了。”

这件事传开后,朱口子村凡有民讼不能在县衙地保处了断的,便都到我家来。多是些鼠窃狗偷、鸡虫之争。有时我能查清,有时我不能查清。遇见实在纠缠不过的,宁可花钱补足他们损失的钱财,快些打发他们回去。这样到了新年,母亲还没有说什么,银杏先向我抱怨家中的亏空了。

母亲向众人道:“都是族人,理当赈赡。天子秩俸,‘当须散赡六姻,为先君之惠,妻子奈何独擅其利,以为富贵哉’'164',只当给咱们家娘娘积德了。”

我在屋里听了,不觉向银杏和绿萼叹道:“你们瞧瞧,母亲就是偏心,花着我的钱,积的德却都是姐姐的。”

邻村的听说了,也有好些来我这里请求剖判。这样到了开春,我又赔了好些。人越来越多,我也越赔越多。小书房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一推千里的烦恼,霎时间都涌到了眼前。初时有些不耐烦,时日长了竟也觉出一种平实琐碎的快乐。

新年刚过,就收到玉枢的信,她生了皇八女寿阳公主。朱云年将十八,也该给他说一门亲事了。因这两件事,母亲带着几个家人匆匆回京了。咸平十九年的正月,就这样忙忙碌碌地度过了。

二月二这一日,绿萼与银杏整治了一桌好菜。恰好一位乡亲送了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我们三人坐在梨树下吃饱喝足,各自回房歇息,直到落日时分才起身。我自到水缸里舀水净面,忽然一怔,水中慵懒憨直的笑意,长长久久地挂在唇角,擦也擦不去一般。弥河水清凉,京中时日,恍若残梦。

忽听身后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唤道:“玉机姐姐在么?”

夕阳如血,照得他半边脸通红,一双漆黑的眸子奕奕有神。缠枝暗花纹灰袍泛着银光,襟上镶着漆黑油亮的风毛,浸过红油似的闪闪发光,丝丝舒展而分明。自高曜出宫开府,我们便再没见过面,至今已近一年。他长高了许多,甚是瘦削。因瘦,就更显得颀长,我险些没认出来。

我连忙上前行礼,问道:“殿下如何来青州了?”

高曜笑道:“姐姐家里好生难寻,我问了好几家才寻到这里。”

我一面引他在屋里坐着,一面道:“玉机喜爱这里的梨树林,便买了这所宅子。这里虽然离村中远一些,可胜在安静。”

正说着,只听绿萼在门外抱怨道:“是谁在说话,过个节也不让人安生。”说着披散着头发跨进堂屋,瞪大了眼睛看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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