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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道:“我知道妹妹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想,辞官总好过被免官,我要多谢妹妹给了我这份体面。”
颖妃这才释然:“姐姐辞官后会去哪里?”
“回青州。”
“姐姐会嫁人嘛?”
我失笑:“也许会吧。不过我名声已经坏了,想来是嫁不出去了。”
颖妃笑道:“那可不尽然。依妹妹看,姐姐经此一厄,已令朝中夫子刮目相看。”
我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颖妃道:“当初姐姐为毕司徒美言,一语令明州太守崔宪和明州令王琳升迁,又一语令洛阳令因贪污治堤银两而下狱,朝中早已传遍。姐姐苦谏陛下不可诛杀手足,又宁死不肯奉旨拟诏杀昌平郡王,以致彻夜长跪,一病不起。若这件事情也传了出去,众人定会说姐姐有‘周昌不讳之节'134',朱云折槛之风'135'’。只怕是闺门交辙,络绎不绝呢。”说着哎呀一声,“我想起来了,姐姐兄弟的名讳便是一个云字吧。”
除了绿萼和小钱,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含光殿的事情。太后知晓倒不出奇,但颖妃是如何知晓的?我不禁警觉:“含光殿的事情,妹妹是如何知道的?”
颖妃笑道:“我是大着胆子问了太后才知道的。”
我想起来了,颖妃曾对玉枢道:“他二人深夜密谈,旁人如何会知晓?想必这会儿只有太后敢去问含光殿的人,但太后那里,姐姐敢去打听么?”玉枢道:“圣上不说,太后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失笑:“不错。妹妹撺掇玉枢去问不成,于是自己去问了。”
颖妃笑道:“问一问又不是难事,难得太后竟肯告诉我。不过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告诉旁人,景园却莫名其妙地传出些无聊之事。我是见婉妃姐姐快急疯了,这才出了那个主意的。”
我心头一酸,半是讥讽半是怅然:“想不到最后仍旧要靠帝王的恩情脱困。”
颖妃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若圣上全然不讲情面,朝中还剩几人站班?”
我的口吻茫然冰冷:“若不是芳馨姑姑和小钱……什么帝王恩情,都不必再说。”
颖妃忙道:“说起来,我有一事不明。芳馨与小钱究竟因何被打入狱中?”
我淡淡道:“大约是要寻我的错处吧。”话一出口,我顿时后悔。帝王公器私用,故意命人去寻臣下的过错,是为昏君。难道我心中竟已如此痛恨他了么?
颖妃知我不愿回答,也不以为意:“圣上今晚会回宫,准不准姐姐辞官,想来已有决断。”
我若出宫,也许今日是最后一次相见。这样想着,不觉伤感起来:“我出宫后,妹妹要小心慧贵嫔。上一次她弄巧成拙,想必还在寻妹妹的错处。玉枢姐姐那边,也请妹妹多多照应。”
颖妃叹道:“其实又何必辞官?姐姐自己留下照料婉妃姐姐岂不更好?”
我叹道:“我怕我不走,她只有更加不安。”
颖妃笑道:“别是姐姐心虚吧?”
我垂眸一笑:“就当我心虚好了。”
颖妃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忽见淑优进来道:“娘娘,陛下就要回宫,该回章华宫更衣了。”
颖妃站起身笑道:“都说真假无关紧要,我还问这个,倒是我口不应心了。我先回去了,姐姐多保重。”我将她送到漱玉斋门口,她又道,“是了,圣上要在宫里住两夜才回景园,也许会召见姐姐也说不定。”说着轻轻一点我的心口,“姐姐可要想好如何作答。毕竟,君恩难以消受。”
接下来的两日,为了避免遇见皇帝,我整日不出门,幸而他也没有召见我。连小简都不见。直到銮驾离京,我这才松一口气。
禁足养病多日,我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耳听得鼓乐渐息,我这才带着绿萼往益园逛逛。从高高的山石上下来,忽然鼻尖一凉,指尖拂过,有初秋的潮湿。我问道:“是不是立秋了?”
绿萼道:“都立秋大半个月了。”
我挽过一绺藤叶,叹道:“想不到在宫中最后的这段日子,竟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绿萼忙道:“姑娘若舍不得,也可以不辞官。”
怔忡之间,细雨已濡湿了鬓发。我不理她,只拂一拂衣袖上的湿气:“咱们去半云亭避雨。”
绿萼拂一拂石凳,扶我坐定。守坤宫的高墙被雨染成了深酡色,似酒醉妇人,酣然卧倒。九曲长桥如繁复回纹,在碧色的缎子上曲折逶迤。身后山石耸峙,草木深深。紫藤曲廊垂下淡绿色的修长果实,像沉重的泪滴,贮满细密幽深的心事。蔷薇灿若云霞,柔如秋水。东南和西南边角门耸立在青萍之间的两块奇石,裹在层层浓翠之中,宛转如玉。
我深吸一口气,花香幽微不绝,含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雨中的益园景致倒也不错。”
绿萼道:“姑娘的病也才好,还是不要在雨里坐着的好。”
我笑道:“再坐一会儿——”一转头,忽见西南角门的山石旁多了一抹石青色的人影,那人手中还有一柄黄色龙纹油纸伞。龙纹沾了雨,朦胧飘忽仿佛一拂袖就会泯然于天地之间。我大吃一惊,忙冒雨上前行礼。我正要跪拜,他上前一步为我遮雨:“地上湿,不必跪了。”
我站直了身子,退了半步。低着头,眼中只有他衣服上竹叶暗纹的清冷幽光。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正要告退,忽听他道:“你似乎有白头发了。”
我惭愧道:“微臣薄姿陋容,未老先衰,实在比不得姐姐,丽质天成。”
皇帝轻轻道:“无妨,谁都会老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秋凉如水中,竟有一丝平静相对的意味,“陛下……不是回景园了么?”
皇帝道:“听说你病了,朕回来看看。”不待我说话,他忽然走上前来,紧紧捉住我垂下的右手。我挣脱数次不果,只得由他握着。他的手心燥热而柔软,我侧过头去,几欲落泪。
“下雨了。”他说。
手心中忽然多了一只油光滑亮的龙尾,龙身笔直而上,龙头在我头顶伏着,龙睛赫赫有威。他缓缓合上我的四指:“淋了雨,又该病了。”说罢退后两步,独立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小简带着几个内监远远站在角门外的西一街上,低头不敢近前。
他叹道:“朕准你辞官。”
泪珠顿时滚滚而落。我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扬起油纸伞,抬眸谢恩:“谢陛下。”
他又道:“闲了去景园瞧瞧玉枢,她很挂念你。”
我屈膝道:“微臣遵旨。”
皇帝点一点头,转身飘然而去。我目送他出了角门,石青色在雨中别有败落的气息,似数次交错后孤寂萧索的心情。小简撑开一柄枯叶色油纸伞正要为他遮雨,却被他拂袖挡开。他没有回头,独自一人沿西一街缓步而去。青衫袖卷起一片微风,雨丝扑面而来,冰冰凉凉令人窒息,令人不敢流下温热的泪水。
绿萼在我身后道:“陛下准姑娘辞官了。”
我叹道:“心都不在宫里了,强留我在如意馆作画,也画不出好东西来。”
绿萼道:“陛下舍不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