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这即便不是小卢先生到宜后最英明的决策,也是最英明的决策之一!”李果果乐得耍嘴皮子。
“我们出发去夔门的水路上,剧团在船上抓紧时间排练了陈白尘的话剧《卢沟桥之战》。船上乘客就成了我们的观众。在快到宜昌的前一天,突然接到电报,要求剧团在宜昌上岸,为给前线打仗的士兵募集棉衣,进行义演。接到这个电报已是常熟,可大家谁也没有睡意,连夜准备了几个义演的剧目。我邀吴茵、燕群两人,现排了一个短剧《过关》。我演把关人,吴茵、燕群演一对母女。这个戏说的就是过关难的故事。剧团在宜昌上岸时,露天剧场的票早卖完了,连站票都没有了,演出的时候,墙上坐的都是人,整个演出也特别热烈,从台下不断传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60多年后,86岁的谢添还记得23岁时大撤退途经宜昌的一个个细节……
“露天剧场”掌声雷动。
“谢添吴茵他们演的是魁先哥!”宝锭坐在墙头上,一边鼓掌,一边断言道,“你这些天,才真叫关关难过关关过。”
“这些天堵在宜昌的人,谁不都一样?”卢作孚站在墙下说。
“看见没有?卢先生一边看戏,一边还在拿笔在纸上记,肯定是明天的运输计划。”文静说。
“唔,也就小卢先生肩膀上扛的那颗脑瓜,才这么够用。”坐在文静身边的李果果道。其实他看也没朝小卢先生那边看一眼,连戏也没看一眼。从开场锣鼓敲响以来,《放下你的鞭子》、《没有祖国的孩子》、《故乡》……一个个著名短剧由一个个更著名的明星一路演下来,李果果几乎都没看清,他一直偷偷看着身边的文静。鼓掌时,更是一点不老实地往文静身上挤。他太感激小卢先生把公司最后的两张坐票留给了他俩。文静却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退避开——开演以来,她不是落泪,就是傻笑,一晚上把从前只能在电影上看到的全中国的明星全看在眼里,她兴奋得连身边坐着个李果果也忘了。
“哟嗬嗬吼,哟嗬嗬吼,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下一个节目是宜昌学院街小学张一之校长带来的一队小学生演的《川江号子》,当中岔一岔,也好让再下个节目《捉汉奸》又有角色的谢添换个装。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小学生们像模像样地照着从小在江边看到的纤夫拉滩的形状表演着,墙头上却笑倒宝锭。
“傻笑个啥!”卢作孚低声喝止从墙头滑到身边的宝锭。
“我的个魁先哥耶,当真闯青滩泄滩崆岭滩,要像这群崽儿恁个吼,船早打烂了!笑死我了。”
“我看你才好笑。明明晓得别个娃娃们是在演戏!”
“哟嗬嗬吼,哟嗬嗬吼,我这肚皮!”宝锭笑得停不住。
“光会笑!就依你说,当真把你们那闯青滩泄滩崆岭滩的号子硬搬到这露天剧场来吼,一吼大半天船还没走几尺,观众早跑光了!”卢作孚低喝道,“自己不学文化,不懂艺术,还笑别个!”
“是,是,我不懂,我魁先哥懂,不就够了!”
“卢先生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但只有跟宝师傅在一起,他才活得像个娃娃。”文静回头望着卢作孚这边墙角。
“是。”李果果应道,一只手趁势搭上了文静扭动的削肩。文静这才意识到李果果今晚特不老实,却也没退避——此时她就是想退避,也无处可退,露天剧场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一根纤索九丈三,爷孙八代肩上拴;踩破卵石哪个怜,纤夫才懂过滩难……”学院街小学的学生们还在“哟嗬嗬吼”,笑得浑身晃动的宝锭,手头的一件东西碰到了卢作孚,冰冷地一激之后,卢作孚看清了是一把船用大号扳手。
“叫你来看戏,还带这个?”卢作孚问。
没想到这一问,无意中竟帮宝锭止住了这一阵傻笑。宝锭重新抓稳了扳手,想了想,说:“小时候,你做了定远号的船模型送我,我一路抱到上海。公司订了铁船你叫我学‘引进’,我十几年没丢开过这东西。”
“别废话了。《捉汉奸》了!”
戏台子上,那汉奸眼露凶光,正要动刀子搞暗杀。
“杀了他!”宝锭低吼,吼的是杀汉奸。卢作孚看他那样,显然没认出演汉奸的就是上个剧里的“把关人”。卢作孚冲宝锭羡慕地嘀咕一声:“我要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宝锭憨憨地一笑,“宝锭脑瓜没你好用,活得简单!”
汉奸被捉,卢作孚与全场人一齐欢呼,宝锭却从背后悄悄地看着卢作孚。宝锭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今晚他带了大扳手随身,便不是像他对卢作孚说的那样,而是另有原因。那天船到宜昌,听说码头上中国反谍人员与日谍同归于尽后,宝锭便担心上了。他知道,如果间谍要害人,第一个目标一定是魁先哥。平日跑船顾不上,今晚在魁先哥身边,他便带了扳手,怕人杂,坏人对魁先哥不利。看戏时,他在墙头已经发现了一丈开外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此人戴鸭舌帽,别人看戏,他看戏。别人鼓掌时,他鼓掌,头却不时扭向卢作孚。宝锭一看便知他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那双眼睛是瞄着卢作孚。
戴鸭舌帽的是骆队副。昨天日落时包围对岸沉船,冲上船后,一眼看到驾驶舱中刻字。骆队副在军统的专业是欧美密码破译与电台方位侦测。“九一八”后,苦学日文,如今不仅精通日文,而且连日文密码中各种变数都了然于心,是以一看便识得刻字意思。昨日跑了“沙扬娜娜”,24小时以来,再未发现该可疑电台收发一次电报。当时全船搜遍,未见电台。只在驾驶舱发现日文密码抄报碎纸片,带回驻地,翻出专用密码本,破译出来,是与日本空军离宜最近的W海军航空兵基地通报的内容,轰炸当前中日第一战场宜昌云云。骆队副心知,日谍绝不会善罢甘休,大规模轰炸不成,极可能采取目标轰炸,他便开始为卢作孚担心。秦队长死前那句唯一的遗言——“就连他这样一个私人轮船老板,都……”,这私人轮船老板,骆队副不用破译,便知道说的是卢作孚。秦队长殉国这些天来,骆队副便有意无意关注卢作孚,想看出此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让秦虎岗这样的汉子在识得他半天时间内便放弃抢船撤回大后方的初衷,甘心情愿为国捐躯。多日观察,他再无多话,只想着,万一有事,一定不能让此人受损,否则这宜昌完不成大撤退。他便吩咐手下众汉子:“在未发现沙扬娜娜这娘们前,要对卢作孚这样的人重点保护。”今夜,见卢作孚到露天剧场,他便也带了人来,分布全场,把这个离卢作孚最近的观察位置留给了自己,他想,沙扬娜娜若要不利于卢作孚,这种场合很可能会到场。
田仲挤在后台出口,与一群没有坐票连站票也没有的流亡大学生挤在一堆,看上去,他穿灰布长衫,围一条被风尘染灰了的白围巾,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亡大学生。为确保明天——11月7日升旗的“下策”万无一失,田仲决定从今夜起就盯死卢作孚。他已经瞄上了卢作孚,还发现几步外戴鸭舌帽那人,正是那天上沉船搜捕沙扬娜娜的为首者——他踩了田仲脑瓜一脚,田仲还能认不出他?今晚田仲还有个意外收获,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国家中名头最响的女影星们一网打尽全看在了眼里,而且当她们从后台演戏出入时,近在咫尺,吹嘘呼吸之息可闻。田仲惊奇地发现,无论胡瑛、白杨,还是杨露茜、卓曼莉,其风度光彩,都不在小樱由纪子之下——由纪子是田仲在国内上大学时的青春偶像……田仲发现自己有点走神儿,居然想今夜就离开这种地方,回国,回到大学,再读四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