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他压不起。”卢作孚笑道。不过,一提到这事,卢作孚并不高兴,反倒忧心忡忡地,“同行间靠压水脚来打的商战,其实是恶性竞争,除了两败俱伤,再无半点好处。”
“我民生怎么办?”
“先打破眼前四强从四面向我们撒下的这张大网,再说。”其实,此时卢作孚已经在盘算一个计划,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这条江上这场压水脚的恶战一举了断。
几天后,结束川江航业竞争短期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回到商务专科学校,重新开课。教室黑板上,原先的几家外国轮船公司方框依旧,“中国民生”方框下,新辟一栏,写着“反四强围剿的对策”。学生用粉笔写下:“中国人不坐外国船。”
第二个学生写下:“中国货不交外国轮。”
“可以举一二实例加以说明么?”升旗教授从旁提醒。
第一个学生已经回到座位上,站起,说:“例子太现成了,昨天,中国银行襄理张禹九从上海到重庆,不搭民字号轮船,偏偏坐的是日清公司当阳丸,刚拢岸踩上朝天门码头地皮,就遭到市民围攻。本人也在当中,当场质问于他。闹了他一个下不来台。当场认错,还认缴罚金三千大洋!”
“哦,这个例子很新鲜。”升旗点头道。
第二个学生面对黑板还没走下讲台,回过头来对教授说:“猪鬃大王古耕虞,把他的在美国都是最响亮的‘红色老虎’品牌的川省产出口猪鬃主动交给民生公司,不管英国太古、日本日清把水脚压到多低,他也不为所动。”
“唔,这个例子很实在。”升旗点头道。
教室末排坐着的助教一直关注着教授的反应。见教授在讨论中兴致越来越高,一开始助教还暗自佩服自己的老师,哪怕听到的话再不顺耳,在学生面前他也总是能做到不露痕迹。可是渐渐地,助教发现教授兴趣盎然甚至欢喜快活竟似发自其内心。这就让助教搞不懂了。助教完全知道自己的老师骨子里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可是,他怎么会一进入学术领域就换了个人?难道对学术探讨的快乐真的能让他忘了自己的国籍与使命?助教心头悬了个大大的疑团,心想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场合,向教授请教个明白。
这时,一个学生站起发言:“凭商场诚信与爱国旗帜,卢作孚成功争取到中国民营银行家陈光甫、周作民等人联手支持,在上海发行民生公司债券100万元。这在中国金融史、航业史上,都是开先河的……这是值得我们搞川江航运研究的人注意的。”
升旗沉思着,赞许地点头。
“有一桩事情值得外国航商所特别注意者,现有一中国人的组织,侵入了外国人所经营的企业。”爱德华的会议室中,捷江公司经理正读着英文版的《航业周报》:“目前该组织固定资产达到3,328,804元,职工人数增为1845人,船舶已增至数十艘,以之运输全部往来川江的货运,亦已足用,勿须仰赖外轮。”
吉野也瞄着面前的这份《航业周报》:“这个组织的目的,毫无疑义地在于排斥异己,垄断一切,凡是从事大规模航业者,均应看到这是一个恶劣的征兆!”
“这个八足中国动物的触角,现已伸展,扩张到渝宜航线甚至更向长江下游!”这天黄昏,卢作孚家中,卢作孚的儿子也在读报纸中文版的同一份《航业周报》,报纸是卢作孚带回家来的。八仙饭桌前,卢作孚居中,左右是放学后做作业的儿子们。卢作孚听到儿子读报,脸色冷峻:“到底是谁写的?”
儿子说:“福——来——格。”
“这个福来格?”
“爸您认识?”
“从来没听说过……”卢作孚正自语,见两个儿子望着自己,他立即恢复常态,他从不在妻儿面前流露自己在公司遭遇的困境,便笑指着报纸,“知道‘这个八足中国动物’是谁么?”
儿子们望着爸爸,你一言我一语:“我爸爸只有两只手两条腿,四肢。”
“我爸爸加上我,才八只手足。”
“加上我,十二只手足。”
屋外空地,开辟成菜园,女儿们将刚摘下的新鲜菜放在毛弟捧着的竹筲箕中,毛弟捧着满篮青油油的菜向厨房去。卢作孚笑了。他本正在写本公司年度报告,刚写下“民生公司1845名职工齐心协力……”,此时索性放下手头的工作,问儿子:“再加上1845人的呢?”
“我儿子又在考你儿子!”卢作孚的母亲说。她正在厨房,与蒙淑仪一起做饭。
“我儿子经不住你儿子的考!”蒙淑仪“哗”的一声,将生菜倒下了炒锅,卢作孚的母亲开始炒菜。婆媳俩配合得很默契。
两个儿子,一个心算,一个笔算,先后抢答出:“72180只手足。”
卢作孚瞄着那张报纸,笑了:“八足?你福来格把我民生的手足算少了,本公司有——72180只手足。”
女儿和毛弟端着空筲箕跑了过来:“爸爸,我也要做算术题!”
卢作孚笑指着面前桌子:“一张桌子四只角,问,切去一只,还剩几只?”
毛弟答得最快:“三只!”
儿女们望着毛弟一笑,同时抢答出:五只。
卢作孚作不懂状:“切去一只,应该是三只啊。我们毛弟好像没错。你们怎么反多出一只。这一只脚,哪儿来的?”
儿子用手在桌面上作刀切状,指出是五只角。
卢作孚夸奖地摸儿女们的头。
毛弟说:“啊,我错了。”
哥哥姐姐们作老练状:“毛弟,这不是四减一等于三的问题。你啊,长大了,就懂了。”
卢作孚却又生出新问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毛弟说的就是对的?”
卢作孚的母亲拿着抹布上前,将桌面上的书本报纸全收开,腾出桌面,蒙淑仪端着饭菜上桌。顿时桌上热气腾腾。婆媳俩仍旧顾自摆着她们的龙门阵,似乎没看见桌边几个大老爷们儿一样。
蒙淑仪说:“你儿子也是的,好好一桌子,切去一只角,我饭菜朝哪放?”
卢母说:“你儿子也是的,我儿子说切,他们还真要切了!”
几个孩子顾自做着父亲布置的题:“有无可能,切去一只,只剩下三只角?——不可能!”
卢作孚得意地起身,此时桌上摆满饭菜,已经无法比划桌面,他便悬空在饭菜上比划着一个对角线。
毛弟在爸爸的启发下拿起那张报纸折了个对角线:“真的只剩下三只角。我答对了!”
婆媳二人正走开,去取碗筷,蒙淑仪偶回头看到儿子对父亲的情状,悄悄碰一下婆婆,说:“我儿子又遭你儿子糊弄了。”
卢作孚的母亲笑着说:“只要我儿子不糊弄你,就好!”
无人在意时,卢作孚悄悄埋头看一眼放在膝上的那份报纸。
大门推开,顾东盛脸色与卢作孚一样隐含忧虑,手头也拿着那份《航业周刊》。
“东翁!”卢作孚把顾东盛迎进书房。没有家人在场,卢作孚再不掩饰自己的担忧,“难怪东翁叫我把这报纸带回家好生看看。这一刀,神不知,鬼不觉,飘飘然就过来了……”
“像是没用什么劲,连风声都不挟带一丝一缕,却是想挑起川江、长江上帝国主义列强太古、怡和、日清、捷江四大公司对我中国民生的仇恨与嫉妒……”
“他是想纠集四大公司更加紧密结盟,围剿我民生!”
顾东盛赞同卢作孚见解:“一针见血。”
“这个福来格,必置我于死命而后快!”
“这个福来格,到底是谁呢?头一回在这张报纸上露脸。”
“出手却如此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