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果:“五……万?”
卢作孚果决地摇头。
李人:“这个数你都不肯出,难道还能压价压到五……”
卢作孚肯定地点头。
李果果:“能行?”
卢作孚义愤地说:“中国的白银几亿几亿两地流到东洋人西洋人手头,百十年来,你还见少了?这回跟爱德华做生意,能省的,我一两也不多给!”
万流轮打捞权拍卖会场,此时尚无人来,只有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并排枯坐。
爱德华大班:“待会儿卢作孚来了,最低,会压到什么价?”
秘书摇头。
爱德华见有人来,便不再说话,只伸出五根手指,向秘书示意。
……
一小时后,拍卖开始。拍卖师喊声起:“十五万!”
会场中,买家不少,各居一隅,远远地坐着。各报记者到场的比买家更多。黎丽力对同来采访的一位男记者说:看来,万流轮的新闻价值比经济价值更高。
这天的拍卖会,虽是舶来的西方拍卖形式,却也不失中国特色,每人面前一碗盖碗茶,一身短打的一个精干的茶房不时为人续水。英国太古公司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坐在一边。爱德华心痛地说:“六十万两,四分之一的价就卖了。”
秘书:“便宜这帮中国人了。”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十五万!”
爱德华用眼角余光斜瞄着坐在末排角落的李果果与文静。
爱德华:“他怎么没来?”
秘书:“谁?”
爱德华:“卢作孚。”
秘书:“大班今天,就为了等他来?”
爱德华:“不为等他,我为啥把圈子扯这么圆、台子搭这么高?”
秘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爱德华:“可是,我这里圈子扯圆了,台子搭高了,他——却不来。只派了两个跟班儿,嘴上无毛的小青年……”
第三遍“十五万”喊出后,见场内依旧全无动静,拍卖师喊出:“十万!”
黎力丽对众记者议论:“怪事年年有,民国特别多。只听说拍卖,地皮啊、古董啊,是买主抬价,越叫越高,今天却无一买主,卖家越叫越低!反正我是头回见着。”
场内那几堆买主仍无反应。
“果然在我小卢先生预料之中!”李果果与文静相视一笑,抬眼望着拍卖师。
秘书对爱德华摇头:“卢作孚不是对我们的万流轮志在必得么?”
爱德华:“从他们中国人所谓的‘万县惨案’那天起,他打了我这艘船多年的主意!”
秘书:“可是,机会真来了,他人却不来。”
爱德华想出了门道:“明白了。拿中国孙子兵法上的话说,这叫出其不意。拿英国上流社会牌桌上的话说,这叫不按常规出牌。”
秘书:“一个合川小县城麻布小贩的儿子,会打桥牌?”
爱德华:“生意场上的牌,他全都无师自通!”
秘书被全场异样的寂静弄得不安:“大班您,下一手打什么牌?”
爱德华:“你若是牌手,牌场上面对对手,下一手牌打出之前,你最想知道什么?”
秘书显然是牌场老手,脱口而出:“他手头握着的牌。”
爱德华诡异地一笑,揭开面前的盖碗,发现茶水没了,抬眼望一下会场后面那个拎长嘴茶壶的茶房。
坐在会场后面的李果果与文静一直默默旁观,此时,李果果有些急了,将标价板放在膝上,提笔要写。
文静制止:“卢先生打过招呼,一两银子,也不多出。”
“知道。”
“知道,你还急着写!”
李果果看着会场:“来了好几起人呢,全都不明身份,恐怕都大有来头,我真怕,有人抢先。”
“是啊,卢先生的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一统川江的计划,就从这万流轮开头!”
“更要紧的是小卢先生心头压了多年的向万流轮寻仇的全盘计划,万一有人抢了我们的先,不就全都打了水漂漂了?”李果果说完,急不可耐地写下一个“5”字,接着写一连串的“0”……
碰巧茶房前来续水,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李果果、文静面前空茶盏,冲得杯底的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上桌面。李果果看得瞠目结舌,文静心细,伸手捂住李果果写下的题板。就听得拍卖师喊出第三遍“十万”,环顾全场,仍无人问津。他悄悄瞥一眼这边的爱德华。爱德华若无其事,手从面前拿开,让出面前盖碗,让来到跟前的茶房续水。这一回,茶房改了一泻而下的方式,却是有板有眼地让那一长股水分五次泻下,同样滴水不漏。爱德华看似漫不经心,默数着续水的次数。数到五,茶房便做了收式。他刚一收壶嘴,爱德华茶碗正好见满。爱德华抬眼,目光越过茶房身影,遥望着正在写题板的李果果,令人不易察觉地冷冷一笑。这才抬头,对正朝这边巴望着的拍卖师回望一眼,大咧咧地伸出五指。揭开盖碗,畅快地饮茶。
拍卖师会意,喊出:“五万!”
像一声发令枪响起,此前沉默的各买家蠢蠢欲动,开始向标板上写字……
秘书说:“原价六十万两白银的十二分之一了,再往下,有人要下手了。”
爱德华看也不看其他买主,只盯着闹忙忙会场最后排的民生公司代表李果果、文静。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五万”。
李果果一看会场来了动态,急了,本能地要举手头的牌子,一数清后面的“0”,又收回。
拍卖师喊出第三遍“五万”。
无人问津。拍卖师一脸茫然,偷眼望爱德华。爱德华一脸震惊,直盯着李果果。
“果果,这么沉不住气!”文静说。李果果握标板的手哆嗦着,却被文静紧紧地捏住手腕。
黎丽力与众记者议论:“若是跌破五万还没人买,太古还肯卖么?”
男记者说:“怎么这么多买家前来,刚才喊十万还闹忙着写标板,现在却没一块板举起来?”
黎丽力说:“今天这拍卖会,搞得太——莫名堂。”
男记者似乎窥出什么:“我看是,搞得大有名堂。”
黎丽力聪明,目光一闪,开始埋头写稿。
次日,报童从冲雾重庆街头喊出的卖报声恰恰就是这一句:“看报,看《新蜀报》!莫名堂的拍卖会——其实大有名堂!”
读罢报纸,爱德华猛地将这份报纸扔在太古公司大班办公室案头:“真没名堂!”
说罢,爱德华望着对座的升旗,想看他的反应。可是升旗只顾扭头四望,饶有兴致地参观着摆满各式清代宫廷收藏的座钟。侍者送来刚煮的咖啡。爱德华提起咖啡壶正要向升旗杯中倒,又停下,冲升旗嚷嚷:“造价的十二分之一啊——五万,是我的底牌!”
升旗抬手摸了一下刚从金色座钟打开的两扇金门中冒出头来的招财童子的脸蛋:“你可摸清了卢作孚的底牌?”
爱德华苦笑着,向升旗杯中,分五次倒下咖啡。
升旗问:“五?”
爱德华说:“应该是。”
升旗望着杯中四溢的咖啡,乐了:“本教授追随这位民生公司经理的足迹,亦步亦趋,至今八年矣。水深啊!”
“有多深?”
“这一回买卖万流轮,恐怕爱德华大班还没摸到他的十分之一。”
爱德华捉摸着:难道他的底牌不是五万,是五……我的上帝,卢作孚的底牌,竟敢是我万流轮造价的一百二十分之一!
升旗笑望着爱德华:“以我对这位中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多出一两,他也不买。”
爱德华说:“哦!”
升旗说:“以我对大班您这位英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哪怕他一两也再不多出,你也会卖。”
爱德华说:“小鱼吃大鱼?”
升旗说:“他这条川江上土生土长的小鱼,看来是吃定了你我这些由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长途漫游进入川江的大鱼。”
爱德华说:“我的万流轮,成了你我这一群群西洋东洋大鱼中的头一条?”
升旗说:“那年在还未沉没的万流轮上的密室中,对大班,升旗……竟不幸言中。”
四面摆满的座钟先后敲响报时音乐,西洋裸女,中国财神,不约而同夺门而出,笑对爱德华。升旗脸上笑得跟这些西洋钟里钻出的小人一样。
爱德华怒斥升旗:“异想天开!”
升旗笑容可掬:“我也是躲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