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作孚摇头:“张工,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可是,我们没法抓紧,现在这艘船,法律上其所有权还属于英国人。”
“我们就不能尽快下手?”
“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卢作孚稳住神说。
“如果我们再往下撑,一直撑到英国人撑不住的时候,才下手买船,还能不能打捞起来?”
张工不答,却转头望着宝锭与潜水员:“锅炉房里堆满了煤炭?”
“张工你是神人,你啷个晓得的耶?”宝锭叫道。
“你先说,有没有?”
“有。真是堆满了!”
“有多少?”
“我爸留下的那条木船来装的话,要装十船二十船!”
“200吨上下?”张工看一眼面前的图纸上一个数据。
“没那么多,应该在150吨上下。”潜水员很专业。
“应该是这个数。”张工道。
“神人,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的眼睛能分水看清江底?”宝锭急了。
“从你手头领受这项工程时,我查过万流轮这一趟水在始发港宜昌的上煤数量,就是200吨,我忘了扣除这当中的损耗量。扣除后,应该是150吨。”张工不答宝锭的话,却转头对卢作孚说。
有如此心细又负责的工程师来主持打捞,这事先已有了三分希望。卢作孚暗自点头,问:“撑下去,还有办法打捞出水么?”
张干霆说得具体:“先清除锅炉房存煤与船底到时候可能会大量增加的泥沙,再将船体上半部烟囱、客舱房、餐厅全部通过水下作业拆卸清除,以减轻船身自重,工程量可能会大大增加!”
卢作孚心头掂量一下:“我认。”
张干霆一丝不苟地在图纸上再加上几个数据,将图纸卷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图纸筒,这才抬起头来:“只要总经理认,可以一试。”
李人有些兴奋:“下一步,我们……”
卢作孚:“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李人:“英国人还能怎么走?他们不是放弃这艘船了么?”
“英国人放弃的是这艘船的打捞计划,并没放弃这艘船的所有权、打捞权。”
李人:“你说,打捞权一事上,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以英国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这些年在川江上敲骨吸髓那点德性,他会拍卖这沉船。”
张干霆望着水下:“恨不得现在就下手。”
“现在捞起来,等于帮爱德华大班打工。”
“卢经理想撑到什么价位才出手?”张干霆心头还在掂量着不杀价先打捞与杀价后再打捞两者,哪一个对民生公司更有利。
卢作孚伸出五指。
张干霆:“就这数?”
“我给英国大班的就是这屈指可数之数。”
张干霆想了想:“为这个数,撑,值得。”
李人:“到底要撑到何处撑到何时?”
卢作孚见李人依旧不改五四那年的热血青年性格,心头感动,一笑:撑到水穷处,撑到云起时。我说的是列强山穷水尽处,我民生风云崛起时。
李人:“作孚真的认定,我们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掌门人先出手?”
“因为我们要实现的不光是复仇计划。”
“这一回合,作孚又在打主意要双赢?”
“还是那句话,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哪……双赢?”
“先,斩获昔日川江老大家的旗舰!再……”卢作孚一笑,不再往下说。
李人故意退后一步,望着卢作孚笑道:“作孚,你这一身霸气,五步之内,已经不容他人旁立。”
水巷子深处那间屋里,泰升旗教授面对棋盘,一人打着古谱《当湖十局》,心头在揣测着,下一步,白棋当落子何处。田仲进来,将一张新出的《新蜀报》放在教授面前:果然不出老师所料,英国人打算拍卖沉船。预告启事见报了!
泰升旗教授头也不抬,读着古谱:“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爱德华船都沉了,还能怎么走?”
“我说的是卢作孚。”
“他一直对沉船很关注,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带着他旗下的技术专家跑柴盘子实地勘察都不只一回,却绝不让外界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天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还不简单,他想瞒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爱德华,这样做对他下一手出牌极其有利!”
“我们呢?就冷眼旁观。”
“不,把这消息透露给爱德华。”
田仲转身出门,泰升旗教授叫住他:“你不用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在电话上告诉他——有个叫卢作孚的中国人,对他的万流轮兴趣十足。”
田仲困惑地站下。泰升旗教授解释道:“爱德华会觉得他那沉船——奇货可居。”
“那,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奇货可居,英国人当然拗高价。兴趣十足,而中国人为这艘船涂抹了浓厚的感情色彩,自然不惜血本,咬牙收买。”
“老师想——坐山观虎斗?”
“巴掌大点事,什么虎斗?我想看看……”
田仲聪明地接嘴:“这个中国人怎么借这条英国船为同胞报仇。”
“田中君,田中君,你几时见过这个中国人爬上一棵树只摘一个桃的?他看上万流轮,岂止为同胞报仇?莫忘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一统川江。化零为整,兼并民营轮船、军营轮船这两步棋他已完成,第三步,他最想的是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万流轮,正是撞到他枪口上的第一条大鱼!我呢,我也想看看他这条小鱼怎么吃得下这条大鱼。”
“可这偏偏是一艘英国人都宣布放弃的沉船!”
“可卢作孚偏偏是一个永不言放弃的中国人。弄不好,他在这条江上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民生船队,他本本分分在公司树立的那点威信,在社会挣得的那点信誉,会全栽在英国人的这条沉船上。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兵败柴盘子,十年之内,难得东山再起……”
“老师,我们打支那,还要再等十年?”
“田中君,先打你的电话去吧。”
次日,田仲拿着新到的《新蜀报》:“爱德华喊价了,十五万,高了点吧?”
升旗正打着《当湖十局》棋谱,向右下角投下一黑子,头也不抬,说:“试应手。”
“十五万不是他的底牌?”
“他自己心头都无底。以这位英国大班的性格,巴不得一拍就是五十万!可是他又怕一艘深葬在柴盘子那样水底的沉船无人问津!”
“据说不少商家跃跃欲试……”
“听谁说?”
“爱德华新闻发布会上说的……”
升旗哑然失笑:“这一向,我们去柴盘子钓鱼,你见对岸沉船现场,有过多少商家。”
田仲:“就民生公司一家。”
升旗:“去吧。到了拍卖现场,肯定会有‘不少商家’,而且——‘跃跃欲试’。只怕……”
田仲:“只怕什么?”
升旗埋头照谱向左上角落下一白子,自语道:“这试应手,最怕的是——对手不应。”
田仲:“老师是说,卢作孚不去跟人抢先竞拍?”
“他不怕别人抢先竞拍。”
民生公司办公室,卢作孚与他的同人也在说同一艘船。
李果果:“小卢先生,晚了,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先?爱德华大班昨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想买万流轮的人,不止一家!”
卢作孚:“爱德华大班再早还说过——日本人英国人捞不出水的东西,谁捞得出水?”
李果果:“你给我个底价,万一有人与我们竞拍起来,我好心头有数。”
卢作孚大笑,照旧伸出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