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一上桌,担任监厨的乐大年便向正在主持宴席的卢作孚投去心悦诚服的一瞥——果然被卢作孚言中,刘湘带头举箸,赞道:“唔,雪绵嫩鲜!”
备宴时,经验丰富的丁小旺师傅指出“至少要推两挑豆子的浆”,宴席最后,几大锅豆花居然见了锅底,军长们还大喊:“快些舀豆花来!还在捱啥子耶?”
丁小旺的工作日程本来是说好了的——“只借两天,用完由卢作孚民生公司船当天送回醉八仙”。可是,这一次豆花宴后,丁小旺主动辞去了醉八仙大厨的高薪位置,留在了北碚峡防局食堂。原因是:“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子手艺,能叫军长,还不是一个军长,那一张桌子上就满坐了三个军长,外搭重庆府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大商人、大官人个个吃了欢喜。“跟着你这个叫卢作孚的朋友,我丁小旺有面子!”——丁小旺自己亲口跟乐大年说。
几十年后,“老北碚”们早已记不起卢作孚在会上的发言,那本小册子也顶多作为文物保存,很少翻读。可是“老北碚”们却记下了,自从卢作孚在会议这天随口命名——“豆花宴”之后,这“北碚豆花宴”便成了闻名峡区四县、乃至重庆与省城的一个品牌。
北碚地方志学者李萱华记下了“豆花宴”的半世纪发展史:是年秋,上海银行宜昌分行总经理朱孝祖来碚,卢作孚以上宾相接,设豆花席招待,餐桌以白纸铺面,并以杂色花瓣摆着“开发四川产业,促进西南交通”12字。就餐时,每客一碗豆花,一个调合,席间摆上10多碟小菜。客人们边吃边议,觉得新奇,吃得满意。
1933年,中国科学社第十八次年会,应卢作孚邀请到北温泉公园举行。卢作孚在北碚上天宫高“豆花宴”款待与会代表,气氛热烈活跃,代表们称赞“豆花宴”独特、新颖、别具一格,具有浓郁的乡土风味,“难得!难得!”
由于卢作孚倡导,后来北碚人以豆花席待客,已一种风俗。1940年,司法院院长居正为儿子结婚,包下北碚兼善公寓,以豆花席大宴宾客三天。
蒋介石登缙云山,太虚法师专请北碚高师上山,制作豆花席款待。
卢作孚离开北碚后,其弟卢子英继承他的事业,效法乃兄,凡是贵客来临,均设“豆花宴”相待。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1939年由延安来到北碚,卢子英设豆花席相待,事隔四十二年后,高士其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回忆说:“我和汪伦同志乘滑竿到北碚区长卢子英办公室,陶先生(行知)也应约来了。子英同志留我们吃便饭,桌上摆着三十六件小菜,量都不多,非常可口,是北碚风味……”
1957年,朱德委员长视察北碚,在北温泉公园以豆花席款待,他非常满意,说他这餐饭“吃得再舒服不过了”。
1958年秋,贺龙、邓小平、彭真等来北碚时,中共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在北碚公寓设豆花宴,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邓小平对彭真说:“你不是四川人,口味上有所照顾,按我们的口味,今天的调合还不够味!”
——丁小旺为这句评语遗憾一辈子。儿孙为他做百岁酒时,他翻开相册,一张张指点着,还在向女儿念叨:“蒋委员长、朱德委员长,哪个没吃过我的豆花宴?悔不该那天我只顾了彭真委员长,没顾上小平同志。”又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做人做事,又顾里子又顾面子,所以我跟卢先生最投缘!醉八仙一见如故,投到他名下,一辈子帮他做豆花宴。当然,话说转来,那天若不是他带了姓乐的朋友来,一火色点了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我连他先生的面都不得出来见!他卢先生这个人,大事做得来,小事不随便。我虽做不来大事,但是哪个要叫我把豆花宴调合那十几样东西减一样,我是一辈子不会干!一辈子最不该的就是那一回,小平同志来了,你说说看,我啷个就忘了他老人家是真资格的川人川味?”
丁小旺自从跟了卢作孚,专做豆花宴,再不染指红席,不近烹宰,说来也怪,执拗高傲的大厨脾气渐渐没了,用同时的北碚老人乐大年他们的话来说,“他人也变成豆花,雪绵嫩鲜”,后头几十年活得来清白冲淡天真鲜活,家中不断添丁增口,百岁时已是五世同堂……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
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还说会议,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一谈而成却影响最久远的会议,莫过于美、英、苏三大国首脑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在二战结束前,1945年2月4日至11日在黑海克里木半岛雅尔塔皇宫举行的所谓“雅尔塔会议”。那次会议,决定列强利益分配、制定战后“世界新秩序”,至今影响着世界历史的进程,决定着许多国家的命运与方向。对当时的三巨头会晤,旁人都以为会有很多说的,而且会很精彩。其实,会上的谈判只是走过程,摆面子,实质上,三巨头间,几句话就搞定了。因为那些复杂的东西早已在三个巨大的脑袋瓜中盘算过了,早都已经在三颗巨大的心灵中定格了。伟人在关键处往往很简单。大人物、伟人之间,似乎安有一种专用频道的心灵传呼。互相之间的估量、揣测、交流能超越空间、无须借助语言而完成……
这天的在北温泉公园召开的三军军长会议,或许,还另有一种解读方法——当时,国内国际时局剧变,当年四川“魔窟”中的大“魔头”,也在与时俱变,正到了量变而质变的临界点,就像一锅水,烧到九十九度,只差一把火!而此时,卢作孚不失时机,向灶孔中塞入了最后一块柴。天时地利人和,因缘合和,而促成了这一次民国年间绝无仅有的“三军军长会议”。就像一锅烧得来翻天地涨的豆浆,撤去柴火,渐渐冷却,复归于静,能者便以一块小小的胆巴,化了胆水,盛在小勺中,慢慢地沿着锅沿旋转,于是,豆浆凝固,一锅雪白的豆花渐渐呈现在眼前。也许,卢作孚作的,正是“微生物”的功用。
我等肉眼凡胎,只见摆在明处的过程,只知最后报道的结果,便视为“传奇”,而将上演传奇者,称为“传奇人物”。
由此来解读民国年间卢作孚上演的这一次“三军军长会议”,可又能读出另一种滋味。
一定要分辨,学者、平民加上这最后一种方式,三种解读历史的方式,哪一种最好,那将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争论。或许,将三者融合在一起读出的历史,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当日发生的人和事。
历史本来就是一桌任人品尝、任人褒贬的豆花宴……
杀价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英国人、日本人撤出了万流轮打捞现场,柴盘子只剩下那一片如滚水开锅时情形的水面,若是不知内情的船只路过,根本不知道水面下有一只千吨级的沉船。
爱德华临走时说了一句话:“大英帝国捞不出来的东西,谁捞得出来?”
就在这天,借着暮色,卢作孚、李人与张干霆一行人来到岸边,片刻后,宝锭和一个轻装潜水员随后潜下水去。不久,轻装潜水员冒出水面来,向张干霆汇报水下情况。张干霆在图纸上加上一个数据。记完,望着水中的气泡:“宝锭呢,他先下去的,为什么还不冒出水来?”
卢作孚对这位自幼在水上长大的伙伴毫不担心,只是一笑:“水性是好,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这时才见水面冒出大泡,宝锭冒出水来:“船底划破一长条口子!”
“多长?”张干霆提高了声音问。
宝锭张口就想说,见张工手头那张精密的万流轮打捞图,再不敢乱说了,一扭头,长吸一口气,再次潜下水底。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张工自责道,“这么重的铁船沉下这么多乱礁尖石的水底,当然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严重么?”卢作孚神色凝重地问张工。
“不知道。”张工一丝不苟,“要知道船沉时裂口有多长,才知道。”
“有我五个半宝锭这么长。从船头,到船肚皮。”宝锭先冒出头来,冲张工叫道。
“你多长?”张工不习惯这样的丈量统计,望一眼宝锭。
“这还不摆在明处的么,五尺男儿一个!”宝锭大咧咧地走上岸来露出全身。
“9。1公尺。”潜水员上来了,报道。
这一回,卢作孚没再问张工“严重么”,光看张工凝重的脸色就知道了。
“得抓紧!”沉吟半天,张工才开口,“沉船陷入江底,裂口处若与乱礁尖石相嵌合,再加上每日沉积江底的泥沙,时间一长,会凝固为一个整体,那时,打捞难度就更大了。”
卢作孚摇头:“张工,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可是,我们没法抓紧,现在这艘船,法律上其所有权还属于英国人。”
“我们就不能尽快下手?”
“这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