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是心里有了人,如何容得下他人驻足?”那女子出口成章,可见身世应当不错:“先生,两年前我也曾以为这一生再不会嫁人。”
纪璘雪一愣。
“我曾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那女子说着,声音淡淡的。
“先生,可是你看看,如今我已经是宋晋的媳妇,孩子的娘。”
那女子对他一笑,有些悲戚也有些柔和:“先生,人既然还活着,就得往前走。”
“没什么过不去的。有些人,再怎么等,也回不来。”
这一句,像是天外飞石,重重砸在纪璘雪耳朵里。
那女人已经回房去了,只留着纪璘雪还站在外面。
有些人,再怎么等,也回不来。
纪璘雪苦笑。
他这三年,何尝不知道?
倘若第一年他还想着清渊可能会来寻他,第二年就只会在梦里想起那人,到了如今,他早就死心。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的。
风吹一阵停一阵。
也是。
他该从过去里出来了。
毕竟人活着,就得往前走。
再怎么不情愿,他也不能回到最初的时候。
吃过喧喧闹闹的宴席,纪璘雪趁着夜色往山里走。
睡意一直不来,纪璘雪翻出那枚玉章,嶙峋若雪四个字在夜色里泛出一点点光。
这枚章,刻好之后还没用过。
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
与清渊前前后后,居然已经纠缠了六年。
其实,真正的纠缠,不过前面三年而已。那三年,他们相识,彼此试探,勾心斗角,却莫名其妙心为之动,然后历尽艰辛终于得以相守——相守到那一年的烟花三月,下江南。
之后这三年,根本是他自己退守回忆,抱残守缺,无法全身而退。
够了。
纪璘雪对自己说,够了。
他一抬手,将那枚玉章狠狠摔在地上。
“当啷”一声响,那枚小小玉章碎成一地玉屑。
嶙峋若雪。
雪是一年一下,他怎么还能看不开。
第二日,扫净了满屋的玉屑,纪璘雪平静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不如,出去走走罢。困守在这云流山三年,景致也看的有些腻烦。
他想去漠北之地,看万顷黄沙遮天蔽日,看一望无际山川伴着落日无声熄灭。
行李轻便,纪璘雪牵着轻电赤光两匹骏马和宋晋告别。
北上,第一站是丹城。
尽管知道韶月定然已经带着韶琴远走,他也还是在丹城停了脚。
那宅子倒还在,他去借宿了几日,梅花酿是再也喝不到了,梨花白还买的来。
他一个人在小小天井里,一杯一杯的入喉。
韶月,那梅花般清冽美好的女子,是为他才受尽风霜。
他喝完了一坛,夜色已深。
踉踉跄跄回房去,这一夜,睡梦平和无人惊扰。
离了丹城,纪璘雪往更北之地而行。
北方的风与南国的缠绵黏腻迥然,干爽凛冽,能在人肌肤上刮出血口子来。
幸好纪璘雪行走江湖已久,这点罪还受得住。
一月之后,到达弱水关。
出了弱水关再往北走半月,就是沙漠边界的城镇丽罗城。丽罗城算是国界线,再往前走,就是琉叶国,婉贵妃的母国。
纪璘雪站在沙丘之上,看万顷黄沙与血色的落日交相辉映,天地浩大无声。
这样壮丽辉煌,天高云淡。
晚上,夜宿丽罗城。
沙漠边上,夜间风声骇人,如同女人尖叫。
客栈里人少,客栈老板也清闲,纪璘雪看见老板的稚龄小儿,眼珠明亮像是皇宫里上贡的深海珍珠。
纪璘雪在丽罗城逗留之时,清渊终于下了决心。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偌大皇宫,其实是硕大无比的囚笼。
多可笑,他费尽心思登上帝位,然后作茧自缚,将自己关在这囚笼里,却居然这么多年后才发觉。
只是不知道,三年之久,那人是否还在原地等候他归来?
☆、雪碎
“司徒徽,朕问你,朕是否算得上好皇帝?”
偌大的御书房屏退左右,清渊如此问。
司徒徽不卑不亢:“皇上廉洁,心系天下,自然是好皇帝。”
“你可还记得你爹的遗愿?”
“司徒徽不敢忘。”
“那好,”只听清渊那边窸窸窣窣的,像是摘下了什么,“你听着,朕在位这几年,不敢说是太平盛世,至少平和安稳——”
这语调不对,像是交代遗言。
司徒徽心有不安之感。
头上忽然一重,司徒徽条件反射抬头,才发现清渊头顶的龙冠不见了。
“如今我将这天下交到你手里,你该对得起你爹,做个比我好的皇帝。”
司徒徽猛然脱口:“如此万万不可!”
清渊一只手按在司徒徽肩上,“你可知道,你爹比我,更爱天下苍生。”
“家父从无谋反篡位之心!”司徒徽大声说。
“我并未责怪你爹,”清渊摇头,“司徒右丞心胸之广,我难以望其项背。”
“司徒徽,你爹一代忠良,只可惜没有生在帝王家。我看你天资不错,秉性也忠厚,故有今天之托。”
“我皇室一脉如今枝叶凋敝,膝下子孙稀少,崇明还小,我不放心让他登位,况且婉贵妃一介外室,琉叶国虽小却国力强横,我若退位立崇明,只怕琉叶国要设计我们。司徒徽,今日我命你登基,待崇明满了三岁就带离婉贵妃处,交由端贵妃抚养。等到崇明满了一十五岁,若是心性尚可,你再传位于他。”
一连串内容惊世骇俗,司徒徽只顾得上连连摇头:“如此不可、不可!”
“司徒徽,你必须替你爹看好这个天下!”清渊蓦然严厉了语气,目光如炬。
司徒徽总算噤了声,但是表情依然震惊。
“我做不了你爹所说的好皇帝,至少该把天下托付给能做好皇帝的人。”清渊说着,微微苦笑。
“我如今对这皇位无甚留恋,却不敢就此挂冠离去,放任太平盛世变为乱世烽火。司徒徽,你没有拒绝余地。”
没有了龙冠的清渊看起来,少了一分高高在上的凛冽,显露出一点疲态。
“算我托付你的唯一一件事。司徒徽,如今朕尚未退位,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皇上……”司徒徽开口喃喃的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清渊一笑,手在司徒徽肩上拍一拍:“放心,我会帮你铺平道路,你只需承袭你爹遗志,当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帝。”
轻轻击掌,清渊叫了一句:“三水。”
三水捧着明黄圣旨恭恭敬敬过来:“皇上?”
“去吧,宣旨,随司徒徽登基。”交代完最后一句,司徒徽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身着龙袍的皇帝,绝美的脸上有温柔的罕见的笑意,眼神远远的,不知落在何方。
有了清渊的仔细安排,司徒徽登位一事出乎意料的顺利。
登基大典繁杂的厉害,司徒徽终于结束仪式回到历代皇帝的寝宫,清渊却已经离宫百里之外。
三年多来,他第一次脱下那身华丽尊贵的龙袍,一袭云锦纹的水蓝色苏缎,□是一匹骏马,向着云流山方向飞奔。
三年之期,良人应在否?
心有所盼,自然日夜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