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他不觉在床上握紧了双拳。
少年天子,龙章凤姿,颦笑之间,贵气天成,众星拱月,人人争相邀宠,却在那时,将目光落在了犹如空谷幽兰的她身上。
忆及那日情形,他仍五味杂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美得像天边一弯寒月,超凡脱俗,清冷孤寂,柔弱堪怜中,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坚韧,他的母亲曾经不无恶意地谓他,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的薄命女,瞅着便是福浅的苦相,如何当得宋家主母?
原是不愿信的,情窦初开那一年,他就憧憬与她共结连理,即便在她家族遭逢巨变,他不顾一切地救下了她,护在翼下,本也存了一生一世作她归宿的心念,那些年里,她凝向他的眼眸中,也曾藏有星光般的希冀,又是何时熄灭的呢?
事到如今,他怪不得父母生生从中作梗,以不孝之罪迫他就范,怨不得明媒正娶的名门之女视她作奴婢时有苛求,所有一切,不过源于他的无能。
他无力出仕离家尽忠带她远走高飞,也无法揽金抱银为她备足调养身子的珍贵药材,好让她能诞下一男半女以得安身之所……他全做不到,只有让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她忍了,受了,逐渐心如枯槁。
皇帝眼中的好奇与探究,鼓动了他的野心,趁着皇帝夜宿宋家,他诱她喝下春华萌生的迷药,悄悄将她送上皇帝的龙床,一切水到渠成。
当皇帝脸上挂着笑意打断他与她的争执,并且欣然应允将她纳入后宫时,他真以为自己能得遂所愿,飞黄腾达。
下一刻,则坠入深渊。
“你既将霜晚献给朕,想是觉得朕这里是个好归宿。本朝承自前朝,后宫男女妃嫔皆容,先帝亦曾有男妃数名,朕……”年轻的皇帝声音带笑,眉眼间却是一片霜寒,冷如刀锋,“……的南风苑尚是虚设,宋佩,朕就赐作你的归宿,你看可好?”
天子之命,岂容他有拒绝的余地?
不等他回神,他便已被强行架入皇帝随行的车驾之内,再未见天子一面,他苦苦哀求皇帝身边的亲信内侍方墨,皇帝这才开恩,让他临去前得以见父母和妻子一面。
彼时情形,鲜明如昨,那震惊与屈辱,仍让他在这无眠的长夜禁不住浑身发颤。
幸好,皇帝只是有意羞辱,并非真相中了他,再有三个月,便是入宫一年,他就像是被顽皮孩童偶然拾起带回家中后又置诸脑后的蛙鸟,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自生自灭,暑往寒来,蹉跎余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倒是想不到,这才生出让小安子另觅高枝的念头,机会就在两日之后从天而降。
那日天气晴朗,天蓝如洗。
小安子的病情大有起色,太医的方子效果极好,他原以为御药房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药材要为难他一番,但兴许是那处已得了吩咐,照方抓药,并没有短缺。
躺了两日,终究是孩童天性活泼好动,再怎么也不看躺着静养,非要下床帮忙做活,他阻拦不住,又深知“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也不让小安子劳累,与他一道从屋中搬上两张饱经沧桑的木桌椅,摆在院中,在桌子上铺开书册,招呼小安子过来认读习字。
阳光正好,洒在院子的青石板上,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撒下温暖的光点,两人便在这和煦的秋阳下,一个认真地教,一个专注地学。
他入宫时几乎不曾携带任何私物,只仓促间让妻子送来几本原先在案头的书卷,数月之前,他见小安子满脸敬畏地看着默默的自己,也不知由何而生出的心血来潮,便开始教这小太监读书识字。
深宫之中,纵有经世之才,亦是徒劳,更何况只是粗浅地认些字,读懂几个句子——他也知道毫无意义,但既然小安子求知若渴,他也乐为人师。
范公早就回屋打盹去了,于是当方墨踏进这院中时,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他不知道方墨什么时候来的,但当他一抬眼,惊愕地发现皇帝最信任的心腹就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们。
方墨约有三十开外,面容冷峻,人如崖边孤松,又似随形之影,听说原是如今太后宠臣,皇帝立为太子之前就已经陪侍在君侧,前朝后宫,唯有此人是同时得了太后与皇帝这对天家母子信任的人物,现在这几乎如皇帝一般遥不可及的人倏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自己堪比冷宫的院内,他压着忐忑,急忙上前行礼。
方墨的身份尊贵,朝野侧目,待人接物却是内敛矜持,还以一礼后,向他开口道明来意:“奉陛下之令,来看看宋君侍宫中的内侍可有好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心中疑惑,不明白皇帝怎么还记得这事,但依然叫过小安子,让他给方墨磕头行礼,方墨颔首以对,看了看小安子,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此便太好了,奴即刻回去向陛下禀报——陛下还有关照,君侍在这宫中若还有什么需要,请与奴直言。”
这下子,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心中隐隐泛起的,却仍是不安,只转眼瞥向侯在一边的小安子,又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屏退了小安子,向方墨道:“方公公,微臣却有一事央求,请公公帮忙,将小安子……另做妥帖的安排。”
方墨挑眉:“君侍何意?是嫌那小奴才侍候得不够周道?”
他稍一踌躇,想到此人在他离家之时肯为自己向皇帝求情,应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便将小安子受伤的始末坦诚相告,接道:“微臣并非为自己受尚宫局冷遇心怀不满,方公公是清楚微臣入宫始末的,但小安子年纪尚幼,机灵懂事,又有忠义之心,若能得公公成全,给他找个更好的去处,想来日后在这深宫之中,也能有所作为。”
方墨沉默了半晌,问道:“君侍的意思,是让那小奴才去跟个能在宫里说得上的话的主子?”
他低头:“是,还劳公公费心。”
“奴做不得主,”方墨却断然摇头,“君侍可愿奴转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这就不必了,”他连忙拒绝,讪讪一笑,“陛下日理万机,万不可被微臣这等草芥打扰。”、
方墨看着他,口气居然软了下来:“这事不急于求成,假以时日,兴许能有转圜的余地,宋公子既已开口,奴自会留意。”
听方墨改口用上旧称,他竟是眼眶一热,百感交集,朝方墨深深一拜,喉间竟是哽咽:“多谢公公。”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又过了些时日,朔风乍起,寒威骤至。
恰逢立冬,这天他早早起来,推开屋门,寒气如冰刃扑面,砭人肌骨,呼出之气瞬间化作一团团白雾,于凛冽空气中氤氲、消散。
他先将厨内的蓄水缸装满,幸好南风苑内就有一口深井,倒无需太过奔走。
这南风苑由十数个独立的小院组成,专予位分低微的男妃居住,但当今皇帝不好龙阳,偌大一个地方,只住了他一个小侍。
小侍,男妃之中最低的一等,月例银不过三十两,早些时候这点微末小钱还会被尚宫局克扣,有时候到手的甚至堪堪过双数。
但自他潜入太医院被皇帝揭穿以后,最近的一个月,倒是足数发放,听小安子说,那女官尽管脸色如锅灰,但至少是再无阴阳怪气。
前两日,尚宫局还送来新的冬衣,不但他,连范公和小安子也得了新棉衣,同时嘱他宫里规矩,立冬这日得穿得隆重一些,他自是应过致谢。
他头一回真真有了些许身在后宫的感觉,些许荒谬,但至少,有了这些厚实的御寒衣物,这个冷冬能好过一些。
打水归来,范公已然起身,正在打扫院子,见他过来,老太监持帚而立,笑出一脸褶皱:“君侍,立冬了,老奴给您请安。”
“范公,”他笑道,“天寒地冻,何必如此早起?”
“君侍首次在宫中过冬,有所不知。今日迎冬,宫里很是热闹的,刚刚已有人送来暖炉和热粥,到了日落,宫中还专门寻地方燃起火盆,给大伙儿驱寒取暖。可惜现下宫里既没有皇后娘娘,也没有君后大人,若是有,这时候他们会亲自到外面布置祭祀,给陛下祈福,也是难得出宫的时候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边听边颔首,神思游离,不由喃喃地道:“出宫……吗?”
老太监见他神情怅然,猜到他是忆起了过去在宫外的日子,略一沉吟,便道:“这时节,御花园中的梅花当是已经盛开了,君侍自入宫后,几乎就没出过南风苑,今日何不趁这个热闹的日子,用些热粥后,带着小安子去那里赏赏花?”
“这……”他几乎立刻心动起来,但还是有些犹豫,“但我总归是个男子,这要是碰到其他娘娘……”
“君侍多虑了,”范公轻笑,“平素男女君妃虽不往来,但这等特别的日子,宫禁松弛,君侍只消留心些,避开娘娘们,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好,”他到底是被说动了,“那等会儿我带小安子去御花园看看,看看今年的梅花。”
御花园在皇宫的西南方向,他和小安子花了大半盏茶的功夫才到,果然如范公所言,园中梅花盛开,寒风携着清幽梅香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梅树错落有致,繁密的花枝肆意伸展,白梅似雪,红梅若霞,天地间自成写意。
小安子孩童心性,好奇心重,起先还是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伫足观赏,又知道他并不在意,不知不觉就到了他跟前,四处张望起来,时不时回头冲他嚷:“大人快看,那边、那边——”
正当他放下愁绪,暂时沉浸在这冬日美景中时,变故骤生。
快活前奔的小安子跑得有些急了,在园中小径的一处弯道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那宫女身着浅黄宫装,手上托着一篮香料,跌撞之下,她的篮子险些掉落,香料撒了一地。宫女身形轻巧,但也被撞得脚步踉跄,面上带着几分恼怒,抬起头看见小安子和,眼神瞬间变得冷冽。
“你这小奴才,怎么不懂规矩!”宫女厉声斥责,“淑妃娘娘到御花园赏梅,你居然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撞上来!”
他听得心头一震,匆忙上前,拉开受到惊吓手足无措的小安子,向宫女致歉,那宫女却是不依不饶,斜斜地乜他一眼:“敢情这位就是宋君侍了?你不知道今早娘娘得陛下恩许,到这里来散心么?别宫的娘娘都知道回避,您倒好,上赶着凑热闹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话字字如针,直扎过来。他虽不知这宫女的身份地位,但从她说话的言辞语气,那老气横秋的态度,也略能猜到一二,他正想辩解,就听不远处一声呵斥:“前面是什么人在挡路?还不快让开?!冲撞了淑妃娘娘,伤到了龙嗣,你们哪个担当得起?”
他这时候才发觉就在前方十几步远,她正头戴着金银错镶的珠冠、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广袖长袍、外披着玄色银狐大氅,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正向着他望来。
那双眼依然清澄幽深,他不觉低下头去,却正看到她的双手笼在宽袖中,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愧疚、茫然、悲伤、不甘……甚至一点点为她终得了福缘的喜悦,汹涌而来,惊涛骇浪,拍得他胸口阵阵生疼,他只想遁地而去,但淑妃既不曾开口,他只能默默垂首,任众人肆意打量。
刚才责备他的宫女回到了她身边,清脆的嗓子犹如雀鸟的啼鸣:“娘娘,这是南风苑的臣侍,可能传消息的时候给忘了,他既冲撞了娘娘,娘娘罚他就是了。”
她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无波无澜:“罢了,不知者不罪。本宫有些累了,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就留给其他人吧。”
“是。”那宫女有些不情不愿,剜了他一眼。
他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向她的背影。如今的她,步履轻盈而从容,仪态端庄而优雅,言谈之间尽显皇家上位妃嫔的高贵与典雅。曾经那个无依无靠的孤雁,已摇身一变,成了恩宠加身的娘娘。
但她依旧善良,面对这个意外闯入的卑微小侍,她既未斥责,也未驱赶,反而寻了借口自行离去。若换作旁人,例如自己的娘亲,他此刻早该跪在冰冷彻骨的青石板上,任他人的讥嘲泼碎双膝。
可她却是不忍。
他咽下满喉的苦腥,赏梅之心自是荡然无存,带着一脸惶惶的小安子回到了南风苑。
惴惴不安中等到酉时,他原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万不料临近戌时,忽然就来了传旨的,要他上养心殿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该来的总会来。
他安慰了小安子两句,不敢怠慢,匆匆上了抬来的轿子。
路上,他思虑重重,今天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定已经有人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皇帝,皇帝本就以为他对淑妃旧情难忘,现在又好巧不巧地在后宫人人都知道回避的情况下生生撞了上去,皇帝能信他的说辞吗?
不信的话,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寒而栗。
到了养心殿,他跟在引路太监的身后,走过朱漆门槛时,琉璃宫灯正将蟠龙影投在青砖上。
金丝楠木案后那人身着玄色的常服,正执笔批折,方墨安安静静地侍候在一旁,背挺得笔直,似未觉察到他的到来。
他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皇帝才开口,声冷如嗜血的刀:“跪近点。”
他低低应了声,膝行向前了几步,复又拜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知道为何在这个时辰召你吗?”
他暗中沉下气,平静地道:“罪臣在御花园冲撞了淑妃娘娘。”
皇帝一笑,口气慵懒:“你倒是明白。”
将狼毫搁在沉香木雕龙笔架上,皇帝起身,他不及想出答话,下颌已被挑起,指尖的温度竟让他感到森冷的寒意,那双凝着他的凤目里浮着两丸亘古不化的冰——
他垂下眼眸,屏气张口:“罪臣愿领罚,请陛下降罪。”
“方墨。”皇帝的手钳住他的下颚,轻笑,“带宋小侍下去,着人仔细一番,今夜,由他侍寝。”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脸上霎时血色尽褪,口中溢满铁锈的腥,待要叩首求饶,奈何头却低不下去,他失魂落魄地看向皇帝,眼圈不禁灼热,喉结在钳制下艰难地滚动,扯出喑哑的颤音:“罪臣、罪臣愿领杖刑,求陛下……”
方墨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带着一丝的犹豫:“陛下,君侍首次侍寝,需斋戒,由宫人准备至少三日。仓促之间,怕是难免要伤到君侍的贵体。”
皇帝一声嗤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残忍且不屑:“不是正好吗?既然这般爱往御花园撞,今夜不妨就让阖宫都来听听,南风苑的君侍如何在承恩之时婉转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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