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说法桃源市一般的文化人都耳熟能详,不足为奇。让人称奇的是,张思发写出了论文,说黄慎就是在观桃阁跟上官周学画、在观桃阁跟毕欣切磋画艺的。白纸黑字的文章收进《桃源文史资料》,成为文化馆旧楼与黄慎有关联的铁证。
我搞桃花彩选的另一个搭档叫谢军,也是文化馆的干部,他甚至拿出物证,说自己收藏有黄慎的一张叫《采桃图》的人物画,笔墨豪放,衣纹勾勒多用书法笔韵,味道古朴,表现出独特的个人风格。在桃源市引起轰动的是,这张《采桃图》的落款赫然写着“观桃阁”。
文化馆冷落到一种程度,就剩陈馆长孤家寡人坐在藤椅上拉二胡。馆长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馆长,二胡是一把走调的旧二胡,藤椅是一张瘸腿的破藤椅,一束阳光从报纸糊裱的窗缝打在陈馆长陶醉的胖脸上,那个悲惨的场景呀,真让人不堪回首。
文化馆本来有三个半人,除了陈馆长,还有年富力强的谢军和即将退休的张思发。怎么叫三个半呢?会计是图书馆过来兼的,只能算半个。
先介绍谢军。谢军年过四十,早就盼着陈馆长下台取而代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文化局的一纸空文,宣布他为文化下乡工作组组长。馆长也不过是个“屁”股级,组长更是狗闻臭屁空欢喜。谢军气得三天以烟代饭,整一条乘风烟抽完才有了主意:还是要在专业上有所作为。目前,谢军家里养了三只猫,用于临摹老虎的不同形态。他对我说:
“去他娘的屁股馆长,老子要重新拿起画笔搞创作,画了半辈子的老虎该突破突破了。”
至于老张就别提了,可以说,提到张思发三个字,陈馆长的脑袋比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还要疼。见了老张,陈馆长能躲则躲,实在躲不了就装醉。原因很简单,老张来文化馆永远只有一件事:找陈馆长报销药费。那么,老张到底有什么病呢?我每次这样提问,老张就无法回答了。如果我问老张哪里没有病,老张一定会呲起牙说,“牙好胃口就好,”再拍拍裤裆说,“上面会咬不算福,上面会咬下面会搞才幸福。”除了牙齿和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老张从头到脚都是病:脂溢性皮炎、鼻窦炎、咽喉炎、肩周炎、腰椎盘突出、痣疮、关节炎、香港脚。更严重的,老张说,“晚上老睡不着,梦多,心里乱得慌。”
1、世外桃源(2)
文化馆原先有一张小报叫《群众文化》,老张是主编,为了在上面发诗歌,我经常要巴结老张。巴结老张是不需要花钱的,听他发牢骚就好了。后来,老张心血来潮,执意将《群众文化》改名为《桃源洞》。不料,改为《桃源洞》财政不给钱了,说既然不搞群众文化,还不如砍了省事,反正是没刊没号的屁报。老张编了二十几年的小报,这一砍,把他的一条老命都差一点砍掉了。
“你看看,”陈馆长有无尽的苦恼要跟我诉说,“钱没钱人没人,这个馆长可怎么当哟?”好在有一把旧二胡可以用来倾诉浩渺的心事,假如二胡说不完陈馆长的痛苦,他还有消愁的一招:找几个老哥儿们杀狗,两碗老酒下肚,什么钱呀人呀,全扯蛋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馆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文化馆要是来一个女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心思单纯,做事细致,小鸟依人,想飞也飞不高。”
有一次我问他,“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孩子了?”
陈馆长收好二胡的马尾弓,抬头跟我挤眉弄眼,“是啊,比如师专的花季就不错嘛。”
我忽然明白陈馆长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了,因为他知道我跟花季的关系。
2、花季
自从高一那年有了桃花梦,我的成绩就一落千丈。因为我既没有听课也没有做作业,在教室里尽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书。老师对我无可奈何,我不闹事,也没有恶习,也不是不读书,只是不读课本。后来发展到一种程度,下课铃一响我就出去,别的同学全都还在教室写作业,我一个人在食堂吃饭。老师从不管我,那些险象丛生的作业我根本做不来,这一点,每一个老师都心知肚明。
勉强念完高中,什么也没考上。但我不愿意复读,复读也没用,整天在家无事可干,抓一本闲书发呆,看着太阳从西墙晒到东墙。那时候我妈还在师专食堂上班,除了唉声叹气她什么也管不了我。这样迷迷糊糊地玩了两年,一天,一个在厦门玻璃厂打工的同学写信给我,说厂里还在招工,如果我想去他会给组长介绍。跟我妈要了几百块钱,擦一擦她用的一个人造革皮包,准备去车站买票。这个人造革皮包陪伴我妈几十年,小时候,她一下班我就接过它,因为包里可能藏有一个馒头或者花卷。
开往厦门的中巴车空空荡荡的,除了司机和后排的两个老太太,就是二号的我和一号的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两个老太太吃了晕车丸,车一动就呼呼大睡,司机没有说话的对象,这样,车上就有点儿怪异,到处是空座位,一男一女却挤在一堆。司机从后视镜窥探我们,他拿不准我们是什么关系。女孩子靠窗,她几次站起来往后张望,考虑要不要坐到别的空位去。
她细细的脖子和尖尖的手指让我心动了一下,“你也去厦门?”我有点儿好奇,“你这么小不可能去打工,现在又不是开学的时间,你去厦门探亲?”
“我是去厦门治病的。”她干脆利索的回答跟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称,“你呢?你既不像打工仔又不像读书郎,难道去厦门相亲?”
“打工。”我展开手掌,对着上面的纹路说,“我高中读完,在家玩很久了,不打工怎么行?”
这时,车已经进入连城县城,“看,冠豸山。”女孩子指着窗外远处险峻的山体说,“你来过吗?我们学校少先队活动我来过一次。”
“我对山山水水提不起劲。”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没听说吗?”
“我既不是仁者,也不是智者,我是一个俗人。”
女孩子不再说话,目视缓缓后退的起伏山峦,过了文亨收费站,黄泥冈上全是长不大的盆景式松树,没什么可看的了。她端正身子坐好,关上窗,捋一捋被吹乱的头发,大人那样慢悠悠地说:
“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吧,我从小体质就特别差,小学到初一,一年中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学校上学,其他时间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医院。可是,我又是一个特别要强的女孩子,落下的功课总是千方百计要补上,在家也拼命看书、拼命写作业。功课是跟上了,视力又掉了下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左眼一阵阵漆黑,不由尖叫起来。
1、世外桃源(3)
桃源没有专门的眼科医院,我爸带我去找了几个医生,都叫我少看电视、不要玩电子游戏、读书姿势要正确,然后开一瓶眼药水给我自己回家去滴。好在眼药水我爸也可以用,他眼睛忒差,常年用眼药水。眼睛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去年暑假,姐姐陪我去厦门眼科医院检查,你猜是什么,天哪,视网膜脱落,我当场就晕了。做完手术我回家静养,书是读不成的了。治眼睛很麻烦的,经常要检查,前两个月刚去一趟厦门,你瞧,现在又得去了。”
“怎么没有人陪同呢?”
“谁有空呀?我爸要给农民上课,我姐忙着做生意,我妹呢,哼,她太小了,吵着要来也不让她来,她哪会侍候人呢,我侍候她还差不多。”
“就没有其他人?”
“还有谁?我妈不在了。还有一个没结婚的姐夫,哎呀,就别提我姐夫了,他身上那股臭味,站在我旁边连饭都吃不下。”
“你姐姐的男朋友?”
女孩子用手背捂住嘴吃吃地笑,“什么男朋友,我姐姐是童养媳,还没圆房罢了。”
这么小的女孩子居然会使用“童养媳”、“圆房”这样的词,我十分惊讶。“他是杀猪的?”
“杀猪就好喽,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