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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千岁,下官可是来喝茶看戏的,别的概不过问。”傅寒道。
“请坐。”老千岁满意地点点头。
沛玉随傅寒一同落座,这才注意到对面的戏台,台上最显眼的是龙飞凤舞的“盛世元音”金字巨匾。戏台三面围栏,一面通向里间,那是供戏班伴奏用的,台下则有一个大的专供戏班换妆的房间。戏台与观演楼之间还有一大片石坪,下人们多数站在坪上观戏,石坪也是溪水环绕,溪边围廊高筑,廊下坐的则是一些身份略高的丫环与管事。整个梅花馆粉墙黛瓦、金碧辉煌、气派不凡,几与大云堂不相上下。
家养艺人们正唱着老千岁点的《二度梅*别台》,说的是梅良玉逃脱奸相所害,入赘陈家之事,直听得傅寒连连点头,益发同情起沛玉的遭遇来。
陆陆续续的,众兄弟姐妹都已齐聚观演楼,就连三位文姑娘、两位陈姑娘也到了,会茶才算开始。整场会茶由二太太主持,老爷负责品点,傅寒作公正,老千岁亲自担当评判。眼见得人已到齐,围观的下人也有不少,二太太这才说道:“叶府香茗节现在开始,请大家入座。”
二太太一声令下,叶蔷、叶莲、叶芸、叶茜、叶蕾、沛玉、宝囡、罗文璧、陈秀钰、陈丽钰鱼贯入席,在楼上一溜儿排开。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桌,上置一套茶具,边有一只炭炉和一只提篮。沛玉虽不通此道,却碍于叶蔷盛情,也勉强入座,但好在临时抱佛脚向银环学了几招,也算心中有底,不必惧怕到时手忙脚乱出洋相。
“依素常规矩,会茶之首须斗茶品,品分三项,曰茶曰汤曰品,各分三六九等,一者牙筹二者玉筹三者木筹,以筹优筹多为胜。大家请先摆出各自的茶叶,由老爷品点。”二太太说道。
凤姐早在旁候着,闻言便取了只红木托盘捧着,盘内还放了十只小碟。她于每人面前茶盘中取了一撮茶叶放在碟中,拿给老爷细看。
叶蔷经常出门经商,自然有他的优势,赖极品普洱荣登榜首,叶茜的乌龙也属上乘,文璧的云雾幸也入选,按等派筹,各人也无他话,老千岁当即赏了叶蔷一把象牙算盘。
比完茶叶又试茶汤,各注汤白瓷碗中捧于老爷细观,老爷取了叶茜的腊梅雪露、秀钰的茉莉花汁、叶芸的斑竹沥,叶茜因而得了只西洋自鸣钟。
斗茶品中最主要的还是煮茶论品,叶芸心思奇巧,竟用竹壶煮沥,在茶汤将沸未沸时洒落数片铁观音,略煎片刻,斟于碗中,茶色润而轻灵、茶味柔而香醇,轻易压倒众人,得了支尺余高的珊瑚,且加一牙筹。
会茶之二为行茶令,众人行令极其热闹,这却不是考较手艺,纯粹是磨嘴皮子功夫,与酒令相似,只规矩略有不同,概为胜者权先,除了能得奖品,还可以随意挑选一杯好茶自饮。此番行的是茶、泉、古茶客串典故令,沛玉所猎古籍最多,又惯行酒令,大占其利,作令:“大士伏虎越海惊鸿作冯妇。”
令中以铁观音作茶、虎跑为泉、越海惊鸿映陆羽、再作冯妇又影射伏虎之意,言简意赅而构思巧妙,且回旋相应,力拨头筹。以令选茶,他取了叶芸煮的竹沥茶奉请傅寒啜饮,愈显令行精绝,老千岁心下满意,便赏了一柄唐寅的扇画,以偿他所失。傅寒当然不肯受茶,转呈于老千岁。
最后比的是茶戏,俗称茶百戏,讲究的是分茶功夫。叶家众人大多会分茶,足令沛玉大开眼界,此前他只是听人说过有分茶之道,却从来没有见过,如今却见叶家只作儿戏玩,不由令他目瞪口呆。
去年分茶叶芸得了第一,今年他分了幅龙腾九天的图画,自以为稳坐钓鱼台,却不料宝囡以十数种茶、六种水、半个时辰注出四杯来,杯中共显现出福、禄、寿、星四字,令人咋舌。注汤作字可是老千岁的绝活,沛玉前些天曾听银环说老千岁能在一只杯中注出一句诗来,他本还不信,待见到宝囡才去了万寿楼没几天便有此等能耐,不由得信了。
老千岁赏了尊玉佛给宝囡,与傅寒商量道:“傅大人,今年会茶比往年大有不同,竟是风骚纷呈,你看该如何评判才算公正?”
傅寒略一斟酌,道:“老千岁,品、令、百戏,此三样中,其实最难掌握的是茶百戏,须掌握茶的轻重不同、深浅有别,还要懂得相互间的谐调拮抗之道,以各种汤水载之方能成戏,我看蓉姑娘聪明伶俐,精研此道,非别人能比。”
老千岁微微点点头:“不知道芸儿服不服?”
叶芸心里虽然指望自己能赢,口中却大方地说道:“芸儿技不如人,不能不服,只是老千岁单传了蓉姐姐注汤作字的妙法却不传大家,我不甘心。”
老千岁淡淡一笑:“你这话差了,各人有各人的天份,蓉儿既能学会此法也自有她的天赋本质,你日常醉心于戏曲词赋,对这些花俏玩意又何尝上心过。”
二太太也劝叶芸道:“芸儿,你就别再和蓉姑娘争了,你是男儿,学些茶艺只是为着消遣,过些日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还整这些玩意干嘛?倒是蓉姑娘闲来无事,可以藉此怡情养性,也免闺中寂寞。”
老千岁点了点头:“芸儿,你唱好你的曲才是正经,这些不学也罢。”
叶芸心中不免有些委屈,但听二太太如此说法,也不好辩驳,只得勉强认了。
“蓉儿,你过来。”老千岁吩咐道。
宝囡缓缓走到老千岁面前,老千岁自桌上取了一串不知用什么做成的佛珠,爱怜地挂在她脖子上。
“谢老千岁。”宝囡感激道。
“转过去让大家瞧瞧。”老千岁一手引她转身,说道。
宝囡听话地转身面向大家,此一转却转出无数的惊诧来,凤姐口快,直叹道:“啊呀,蓉妹妹倒象是位女菩萨了,大家瞧瞧,象不象,妹妹把手掌合起来看看。”
宝囡笑笑,双掌合什,双目微垂。
沛玉心里格登一惊,看她神情,已全然不是他从天君陵带回的那个美貌单纯的少女了,乍看上去,反倒有些象大悲殿中的那座天君像了,他不由得暗自疑惑起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心的只当有趣好玩,有意的止不住浮想连篇,老千岁暗暗得意自己调教出一个好女儿,却令一心向佛的太太惊诧万分,只当见到菩萨转世,竟虔诚地念了声“阿弥陀佛”,上前挽住宝囡的手,欣喜地说道:“好闺女,闲时怎么也不来我房中坐坐,害我连自己女儿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岂不令人笑话?”
宝囡虽已被收作叶家女儿,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太太,心下也颇为庆幸投了个好人家,忙略挫柳腰甜甜地说道:“都是女儿的错,早该去拜见母亲大人,还望母亲莫怪。”
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有老千岁如此疼你,谁敢怪你,只是我身边一时也没备得什么好玩意,连个见面礼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宝囡赶紧说道:“父亲早让蔷哥哥买了一盒珠饰给我,孩儿怎敢再受母亲馈赠。”
太太摇摇头,不满道:“唉,那些东西只须化些银子就能随便买到,又有什么好的?”太太说着,从腕中褪下一付玉镯来,递于宝囡手上,“这还是我刚进门时老千岁给的见面礼,别的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给你吧。”
宝囡不敢拒绝,只得受了,凤姐脸上微露不满神色,她早就看上了太太腕上的这付玉镯,算定迟早会传给她这长媳,却不曾想让宝囡得了去,她心里颇不是滋味,遂推托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
老千岁见凤姐告辞,心下也明白凤姐所想,但她心中又实在喜欢宝囡,遂佯做不觉,放任凤姐离去,然而,在她心中不免又盘算起如何让这付玉镯永远留在叶家。
六
第六章鸦片鬼索妻循踪觅四少父母官阻案徇私慑恶徒
叶芸因与沛玉闹了多日的别扭,再加上在会茶中被宝囡抢了风头,竟自生起闷气来,连樾阁都不肯出了。
银环这日正在院中修剪花枝,只见宝云匆匆走了进来,着急地说道:“银环姐姐,少爷在房中生闷气呢,你快想想办法吧。”
银环直起身,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个主儿也在生你那主子的气,不然两人一起热热闹闹的该有多好。”
“可是总不能见他俩生气闹别扭也不想办法啊,要不,姐姐去请二太太或大奶奶打个圆场怎么样?”宝云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