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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王驻扎幽州,北静王必然早已知晓,双方却未有任何交集,到底是彼此试探,谁也不会先迈出一步。
至少暂无把柄被人握在手里,以守陵之由前来幽州,可攻可退,再好不过。
炉烬冷,鼎香氛。酒寒谁遣为重温。
神思恍惚间,一如过去几天清晨所做的那样,容熙笑吟吟一掀帐帘子,走了进来。
自邸报间淡淡抬起头,慕隐兮细眉一展:“王爷来了。”
“是。”
慕隐兮吩咐人往炉中添了一些炭火,重新温酒,容熙坐在暖炉旁,呵出一团热气:
“这燕京,当真是苦寒之地,直把人冻做那冰柱子。”容熙自斟自酌起来,暖酒下了肚,心情也舒畅起来。“若本王一人独来,不知多苦闷凄凉。隐兮啊,却苦了你。”
慕隐兮放下邸报,也拿起酒杯饮了一杯:“自古文人墨客,踏雪寻梅,乃是一件雅事。我常住江南,能亲见北国严冬,也是平生快事。”
容熙仰头大笑,豪兴大发:“好!那本王就应了这雅兴,口占一词,如何?”
说罢,执杯沉声吟道:
“锺鼎富贵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严霜风雪夜,细听春山杜宇啼。问谁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话音未落,慕隐兮笑道:“看样子,王爷将我视作了添香红袖。”
容熙注视着慕隐兮清澈的眼睛,轻轻道:“胭脂俗粉,本王哪里会入眼。隐兮,你是我拥有的一块宝,千金不换。”
慕隐兮没有避开视线,沉默半晌,慢慢道:“隐兮能随侍王爷左右,已是命中之缘。所求的多了,不过是南柯一梦,当不得真的。”
一块宝,千金不换,却哪里抵得过心头肉,刻骨铭心。
然而情之一字,再通透之人,都是舍不开堪不破。
容熙无言,只是握紧了慕隐兮的手,慕隐兮轻轻回握。
正无言间,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声音,紧接着一道匆匆的脚步奔至,在帐门前停住:“王爷,有人送信,请王爷过目。”
半明半昧的光色里,容熙展开信,一眼扫过,噫了一声,抬眼看向慕隐兮:“风雪之中,有故人来探,你说是不是送碳之举呢?”
慕隐兮道:“莫非是北静王?”
容熙把信笺递到慕隐兮面前,慕隐兮寥寥读过,微微一笑。
“半月之前,圣上下旨推行推恩令,皇族子弟,人人得享富贵,尽得人心。”话锋一转,“但是,对于英明通透的北静王殿下来说,并非益事。”
容熙嗤笑:“皇兄此举,意在分散皇族势力,巩固自身,帝王之术,叵测之极啊。”
“此举实施,九州之中,王爷封地荆州首当其冲,实力必然大大削弱。”慕隐兮缓缓道,“而第二个不利之地,便是这幽州了。北静王殿下坐拥天下三分之一兵权,对于圣上,始终如鲠在喉。”
“三分之势,终难鼎足。”容熙唇角上扬,眯起眼睛,“这一回,我这位皇叔啊,总算拿正眼看我了,你说,你我如何迎接才好?”
风雪中留下一排马蹄印,落日古城角,酒旗斜矗。
长亭解雕鞍,一人短衣素衫,斗笠之下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番,确定无人跟随,才信步走进酒家。
刚踏进店门,紧挨着大门那桌边,一人站起来,向着他而来,立住脚步,微微一礼:“见过哀王殿下。”
容熙神色一动,细细打量着眼前男子,半晌眼眸一闪,露出了微笑:“原来是你。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顾青臣,便是阁下之名。”
顾青臣微微一笑,眉目间神采端正肃穆,颇有儒家谦谦君子风采。“殿下所言不错。七年前,在下有幸,曾与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虽是一面,阁下风采,已让本王不忘。”容熙围着顾青臣来回踱步,喟叹一声,“能让阁下甘心出山之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的皇叔了。”
“王爷不嫌在下学识浅陋,已是在下的荣幸。”顾青臣垂下眼,“殿下请上楼吧,王爷已等候多时。”
容熙盯着顾青臣看了许久,走了两步,忽然对顾青臣扬眉一笑:“今日本王独自前来,阁下是不是有些失望呢?你在等谁,本王可是一清二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本王劝你趁早死心罢,隐兮,他始终是我的人。”
顾青臣忽地抬起头来,神色仿佛石子投入了静水一般起了涟漪,抖了抖唇,却始终一言不发。
容熙笑得意味深长,径自走上楼去。
顾青臣立在原地,久久,才长叹一声,目光转向了门外。
雪依然在下,片片落在心头,泛起一阵苦意。
珠帘影里,一个中年男子自斟自饮,眉宇间虽见风霜,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严,虽是平民短衫素衣打扮,仍有遮掩不住的雍容贵气。
“叔,近来可好?”帘子一掀,容熙双手作揖,笑吟吟地举步而来。
容谭抬眼,打量着眼前乔装易容而来的容熙,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本王地界中行走,想不到侄儿谨慎如此。”
“唉。”容熙悠悠吐出一口气,显出哀怨的神情来,“世道乱得很,侄儿初来乍到,自当谨言慎行,方能求得出路。”
容谭但笑不语,容熙四下瞧瞧,奇道:“叔,怎的不多带几个随从,这天寒地冻的,着了凉可怎么好!” 掀衣坐下,一拍脑门,“侄儿当真糊涂了,忘了皇叔当年沙场英姿,何等豪迈英勇。”
“侄儿还是不改当年,油嘴滑舌。”容潭饮酒,微微一笑,眼角有岁月痕迹。“我早已垂垂老矣,少年意气,早已一去不返。”
“皇叔怎可妄自菲薄,不过是谦虚之语。”容熙抿唇一笑,眯起眼睛,“若侄儿没有看错,叔□□坐骑,乃当年单骑直取月支皇帝项上人头之时,那匹锦华骑吧?”
容潭颔首,布满茧子的手再度拿起酒杯,挑眉不语。容熙见他明白话中之意,却没有喝止,便继续话里有话:“老骥伏枥,想必此一宝马,雄心风采定不减当年。叔,你说是不?”
容潭继续饮酒,眼底却有光芒一闪而过,仿佛烈火初起,只待燎原。
容熙暗笑,扬声道:“只惜这风雪中,苍茫一片,若要这马纵情恣肆,总是少了几分意趣。”
“侄儿有话,不妨直说。”容潭长眉一轩,沉声道,“风雪声音甚大,若有一言半语漏了过去,也不足为奇。”
容熙敛去笑意,掷起酒盅,正色一字字清清楚楚道:
“风雪之中,少了金戈之声。”
话音未落,容潭一双精华四射的眼睛蓦然扫了过来,“天下安定,当真不闻金戈之声久矣。”
容熙心中一动,以为此事已不成,正要将话岔开,却忽然听见北静王缓缓问道:“金戈一起,生灵涂炭,侄儿打算用什么换我余生安稳?”
容熙闻言心下狂喜,一颗心几乎要跃将出来,然而面上却依旧镇定如初,唇角一勾,低低道:“幽州之地常年苦寒,皇叔想不想常驻荆州,坐拥天府之国?”
容谭执起酒杯,摩挲着凹凸繁复的花纹,淡淡道,“荆州固然是好,但不知小女静婉之意如何。”
“静婉曾对本王说过,洛城□□甲天下,不知侄儿能否帮助本王一偿小女夙愿?”
容熙眼眸闪过一丝光华,伸出手按上了容谭之手。“若皇叔有意,侄儿必定让婉儿母仪天下,到那时,洛阳万般颜色,尽收眼底。”
四目相对,眼底之色迅速变幻。
许久,容谭终于,缓缓的露出了笑意,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君子一诺。”
容熙离席,撩衣跪下,头叩于地,肃然一字字道:“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