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激动地仰头望了望她,喉咙里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我们沉默了片刻,静静地听着时间的脚步从医院走廊里溜走。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梅玲家时看到的那件红棉袄,于是,我问道:“你一直带着你结婚时穿着的那件红嫁衣吗?”
梅玲微弱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看到它,会想起什么呢?”我轻缓而曲折地问道,尽量避免触及她的伤痛。
“很热闹的结婚场面……很美的老家……还有,我的母亲和弟弟……”她断断续续地说,疲惫的脸上浮起一层朦胧的欣慰。
这个时候,重症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医生走过来时迟疑的步伐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他到我们面前,吞吐地说:“孩子送来得太晚了,脑膜炎的病毒已经引发中枢性呼吸衰竭,你们进去看看吧。”
医生的话一说完,梅玲直愣愣的身子突然支撑不住,软绵绵地瘫坐在了地上。我搀扶她起来,缓缓地走进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重症病房,空气却黏稠得无法吸进鼻腔里。
梅玲摸了摸安详地躺在洁白床单间的小雨的脸蛋,似乎镇定了些,她努力保持平静,却还是满脸苍凉地问道:“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我们在用呼吸机和呼吸兴奋剂挽救病人,总之……尽力而为。”医生说。
“我听不懂这些,我只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救活我的孩子?”梅玲的声音仿佛坚毅了起来。
“你刚才已经在病危通知上签过字了,这就是告诉你,病人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医生含糊其辞。
“就是说……没希望了?”梅玲的声音已经绝望了。
医生犹豫了片刻,终于说:“事实上,是这样的,你们要面对现实。”
梅玲静静地拉开了小雨脸上呼吸机的面罩,轻悄地抱起软弱的孩子,紧张而认真地说:“孩儿他太婆说了,不管怎样也要把孩子活着带回去,让她再看一眼,我要把孩子抱回家了,不能死在这儿。”
梅玲说话的时候,面部平常地紧绷着,并没有伤心欲绝的痕迹,像是在为泛滥的悲痛铸造着即将决堤的最后防线,而我的眼泪早已是两条默默奔涌的江河了。
医生和护士怔怔地望着梅玲搂起孩子,跨出重症病房,谁也不愿或者不敢去阻拦。我紧跟了出去,天空里已如盖了一块幕布,一抹漆黑了,而落在地上的雨声犹如在油锅里煎炸,嘈杂的声响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了。
雨天的出租车并不容易叫到,我正焦急地在医院门口等车,梅玲却抱着孩子一下子扎进大雨里,一个凄惨瘦弱的身影颠簸着快速穿越一束又一束街灯下的亮光,消失在视线所不及的夜色中。出租车还是没有等来,我有些担心和害怕起来,于是,也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甚至慌乱得连来时那把透明的雨伞也落在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雨点冰凉而有力,打在皮肤上微微有些疼痛和寒意,我用最快的速度追赶梅玲,借着商店橱窗和路灯的模糊光亮,一路寻觅她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找到。我落汤鸡似的急匆匆赶到梅玲家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一老一少的悲泣,梅玲不再压抑悲痛,放声哭了出来,不断重复着一句“孩子啊,妈对不起你!”那哭声直刺到我的心里。
我没有敲门,无力地倚在潮湿的木门上,陪着她们哭了一阵,渐渐地收敛起这种疯狂而无用的发泄。在滂沱的大雨和喧闹的雨声里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心思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也坚定起来,我捋了捋湿淋淋的头发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向闻屿家走去。
门铃响了很久,闻屿才姗姗地出来开门,他看到我,猛然愣住了,似乎需要细致地辨认,才能相信这个浑身湿透的疯子般的女人是我。于是,用一副惊讶而调侃的口吻对我说道:“怎么啦?今晚这儿可没有化装舞会。”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却有一种强烈的放声大哭的欲望,但是,我没有哭,还不是时候,我平静地走进屋里,靠着楼梯边苍老的墙板等候闻屿。
《红衣》第四章(16)
闻屿关上门,带着一股浓浓的美好又复杂的感觉迎面而来,经历悲痛之后,酸涩的味道似乎那么微不足道,但它确实在那一刻占领了我的感官。
“出什么事情了?和别人吵架了?遭领导骂了?还是明早不敢去墨脱了?”闻屿用稚气的口吻关切地说着,和过去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冷峻男人相比,现在的他已经开始逐渐融化了,想到这点,我便愈加难舍起来。
我轻声地说:“没事,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瞧你,衣服弄得这么湿,快去洗个澡,换件我的干衣服。”他说着,轻快地将我往楼上拽。
我的心却沉沉地掉下去,我说:“我要穿你那件灰色的丝睡袍。”
闻屿回过头来,笑盈盈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么件睡袍?没问题,你喜欢,就穿到墨脱去!”
我发现其实闻屿是个挺幽默的人,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我躲进浴室里,将水龙头开得最大,哗哗的流水溅在光滑的浴缸内,发出沉闷的悲鸣之声,我也随之掩面而泣。
我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将闻屿平常的日用品一件件打量和整理了一番,才穿着他的长睡袍出来。吊在半空的大红灯罩微微晃悠着,使得屋里酒红色的光影也随之恍惚不迭。我的湿衣服已被晾在了空调前的绳子上,旁边是梅玲的新娘照片,一个俊朗的男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前面的茶几上备好了两份飘着热气的咖啡,除了雨点敲破窗外河面的碎裂声,一切仿佛就是一个完美而迷幻的梦境。
“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闻屿说。
“只是衣服好看吗?”我故意挑剔他的话。
“你们不相上下。”闻屿笑着,浑然不觉我的心思。
我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细细地凝望着他,在灯光的装点下,他的肌肤透着红润的光泽,笑容可掬的脸上也愈加线条分明。也许,我第一眼望见他漫不经心地从相机上抬起脑袋的那刻,便已经掉进来了。
“记得第一次来采访你的时候,你送了我一本摄影画册,里面讲了一些你的拍摄经历,你说这些经历给你最大的体会便是生命的脆弱。”我又深深吸了口气,用舞台剧般夸张的语调说,“是呀,浩渺的苍穹里,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太渺小了!”
闻屿却抿嘴笑起来,取笑道:“怎么打算改行做诗人了?哦——我知道了,你是害怕明天出行吧?说实话,去墨脱这条路真不好走,你自个儿得当心些。”
“这路好不好走,不都得走吗?”我借此感叹人生。
闻屿坐到了我身边,从玻璃茶几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一本摄影集。“来来来,别这么悲观,我们先了解一下墨脱,这是我去年进去的时候拍的。”
他边说边打开封面,在扉页上有一小段文字:墨脱在藏语中是“莲花圣地”,它位于西藏东南的国防边境,它就如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的孩子,在喜马拉雅山脉晶莹的怀抱中享受着无尽的溺爱和恩宠。在那儿,有气势宏伟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有远古而神秘的门巴人村落;在那儿,你可以一路穿越寒、温、热带三种气候,感受多姿多彩的植物王国;也可以在西藏最低点——海拔仅500米的西让谷地,遥望世界第十五大高峰——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
“墨脱不通车,只能靠步行,大约要四五天的行程,进去的路也只有两条,从派乡或者波密启程,两边各有一座海拔近5000米的雪山。从波密进去,路程短一些,但比较难走,蚂蟥也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从派乡那儿出发,你们最好先到派乡去办个边防证,以防万一。进墨脱你们还要注意,千万别去当地人家中吃饭,那里的上门巴族人有投毒杀人的习俗,特别是对外地人。听说,他们大多在出生时就知道自己该在何时做此事,若是错过时候,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难……”
闻屿一直在我耳边真诚地滔滔不绝,我也似乎安安静静地听着,可我的脑子早已被刚刚发生的一切和自己混乱的思绪夺去了,难以理清他的全部话语,只能零星地抓住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几个词汇。
“投毒杀人?好啊,但愿我能遇上。”我无所谓地说。
“我说的是真的!”闻屿用心强调。
“今天下午,你说你能做一手好菜,这话是不是真的?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我现在就想尝尝你的手艺。”我冷不丁地打断了有关墨脱的话题,故意提起此事,事实上,我的胃里如囤积了一吨垃圾,沉沉的,叫人反胃似的难受。
闻屿显然有些惊讶:“这么晚了,还没吃饭?你今天的举动有点反常啊,一定出什么事了?”
我说:“没有。”
“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墨脱?”他侧过身子温柔地看着我。
我勉强地维持了一秒钟的笑容,说:“不是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