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来了。她扫地的时候害怕遇见路人,特别是幸福街和那条弄堂附近,老远看到一个身材或者相貌和闻屿略有相似的男人,她便紧张地想找个地方躲避。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依然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小水塘般狭小和平静,这让梅玲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到了秋天,路秀祭日之时,奶奶又去了梅玲家乡祭奠。回来后,兴致颇高地和梅玲说起了一件偶然在那儿听说的事情,大体情况是由于“女儿”的意外,梅玲母亲和弟弟得了十万元钱的赔偿费,奶奶虽然说得神情自若,梅玲倒听得有些尴尬起来。
梅玲问:“谁付的赔偿费?”
奶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思来想去,最后说:“总是政府给的吧,要么是保险公司赔的,太平盛世,家里无缘无故地着火,总不会是别人故意放的,即便是别人放火,也没处找人去。”
梅玲疑惑地点了点头说:“奶奶说的是,可我还是奇怪这钱的来路,我既不是村里的户口,也没参加保险,我娘家怎么能得那么多钱呢?”
“听说,是个挺有来头的什么人给帮忙弄的,你家有这样的亲戚?”奶奶问道。
梅玲的第一反应就是闻屿,她禁不住心跳加速,脸颊一下子热起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什么?亲戚?不是亲戚,哦,没有这样的亲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奶奶意犹未尽地笑了,说:“得了钱总是好事,对秀儿也是个交代,她总算可以瞑目了,对你母亲也是份安慰。”
梅玲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加之觉得愧疚眼前慈祥的老妇人,说话的时候眼泪落了下来:“奶奶,可这钱本来应该是您的。”
“傻孩子,净说傻话,我都什么年纪了,还要那钱干啥。”奶奶搂着梅玲说,“有你这个好孙女儿,别说十万,一百万我也不换。”
遇到奶奶,无疑是梅玲生命中一个救星,梅玲对她的感恩之情已无需再用语言表达了。可是,这个世界还会有谁对普普通通的梅玲家雪中送炭,而且出手大方呢?依照奶奶的话说,是个“挺有来头”的人,梅玲思前想后,最大的可能还是闻屿。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场火灾的事故认定又是如何?梅玲不知道,她的处境使得她无处打探,她的角色也使得她无需打探。于是,她决定将这个问题深深地埋入心底,然而,疑惑却愈发像只被囚禁的野兽,在狭窄的笼子里狂躁地挣扎着。
清晨,梅玲打扫街道的时候,总会顺便清理很多人贪图方便而放在家门口的垃圾袋,闻屿也习惯随手将垃圾袋扔在大门两侧的角落里。梅玲已经无数次地替他清扫了,她愿意照料他,每次都要在那儿多磨蹭一会儿,这让她有种依然和闻屿息息相关的错觉。
在奶奶告诉她赔偿一事之前,梅玲从来也没有要去偷窥闻屿隐私的欲望,至少她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但现在,为了安抚内心的那只野兽,梅玲开始有意将闻屿垃圾袋中记着只言片语的纸片捡出来,希望从中找到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可是,直到那年春节,梅玲意外捡到一封信之前,她并没有从闻屿的琐碎生活中找到赔偿问题的答案,然而,她却打开了闻屿内心的保险柜,看到了她最渴望看到的东西。
《红衣》第四章(13)
第一次让梅玲忍不住涕零的是一张写满“梅玲”这个名字的16开普通信纸,那些名字显然是书写者随意而为的,但笔力张狂,显而易见书写时激烈的情绪或者强烈的寄托。梅玲与那张纸仿佛有种心有灵犀的特殊感觉,她摸着纸上的每一个笔迹,闻屿一次次落笔写下她的名字时,心底的呼唤之声竟从那纸的背面隐隐传来。
第二次让梅玲如获至宝的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留着闻屿的一首涂涂改改的诗稿:
爱情——
是蜿蜒山路上的红色新娘;
是一个雨天的缠绵;
是小楼里苍白的孤独;
是两个世界的蜜语甜言。
今夜,我们约好相聚,
为何那扇老木门寂寞依然?
月亮注视着寒风中舞动的黄丝带,
我等候着你的到来。
亲爱的,无论你会不会来,
我,早已在思念中化作纷纷陨落的尘埃,
堆积在你的坟台上,
永远不再离开。
尽管梅玲不能完全理解诗中缠绵悱恻的蕴意,但她知道,闻屿的这首诗是写给她的,这个曾经或者说至今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心里依然是装着她的。如此“顿悟”让她难以形容地快活和满足,在这张又破又皱的废纸前,她的一切付出仿佛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闻屿对她零零星星的怀念和祭奠之词,梅玲还发现了一些,她将这些东西宝贝般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整理翻阅,也成了那段日子她最幸福的时刻。
在闻屿琐碎的生活垃圾中,各式各样女人的情书也许是一大特色了。每每看到这些女人毫不隐晦的爱情表白,梅玲总是隐隐有些酸溜溜的醋意。也许是窥探到了闻屿内心对她的那份心意之故,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暗自纠缠于闻屿和那些女人的亲昵关系了,甚至觉得自己自私得有点可笑,毕竟,她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梅玲曾在一封某个女人写给闻屿的情书背面看到一行潦草的字迹:别再跟我提什么爱情,我的心已经死了!当时,梅玲的感觉就如那日她遥望闻屿在窗口发呆的感觉一样,心情也跟随他落入了谷底,她清晰地体会到这个男人活得不快活。可是,闻屿一边断然地拒绝爱情,一边又无所顾忌地放荡不羁,他的矛盾行为似乎在梅玲面前摆了一个迷魂阵,她实在有点摸不着方向了。
这年除夕,下起了江南常见的那种湿度很高的薄雪,每一朵棱角分明的雪花里都饱含了透明的冰晶,这种雪很难在地面积起来。于是,它们纷纷扬扬地漫天舞动起妖娆身姿,在落地前片刻,尽情地向人们展现着美丽而短暂的生命。
窗外鞭炮声不断,挑逗着逐渐成长和顽皮起来的小雨,梅玲躲不过他的纠缠,吃过年夜饭,领着他在幸福街和那条老弄堂之间一块公共空地上放烟花。那儿聚集了很多孩子,过年和下雪的双重兴奋让他们把这片寂寞之地装扮成了儿童乐园。梅玲被那氛围感染着,笑容一直挂在她的脸上,她给儿子点燃了长长的烟花筒,搁在一个斜台阶上,让孩子稍微扶着。一串串五彩的烟花和洁白的雪花交织在一起,在天空里绣出一幅幅美妙的画卷。
孩子沉浸在欢乐之中,梅玲也情不自禁地开了小差,向弄堂里挪了几步,探望闻屿的小楼。没想到大年三十,楼里竟是一片漆黑。
梅玲有些失望地快步往回走,却撞见闻屿摇摇晃晃地走进弄堂,醉意浓重的脚步已经有些飘忽了,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踩得嗞嗞作响。他身边有个女人一直紧随着,好几次企图搀扶闻屿的手臂,都被他用力甩开了。梅玲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她靠着弄堂潮湿的墙壁,装作陌生路人一点点靠近他们。弄堂里没有路灯,在月光和烟花的映衬下显得幽暗而绚烂,闻屿和梅玲交错而过的时候,她的心拎到了嗓子眼儿,但这次的心情有些不同,她已不是在单纯地躲避了,甚至可以说,她有点希望闻屿认出她。可惜,闻屿醉得太厉害了,他们又一次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
梅玲看见闻屿和那个女人一直在对话,在密集的鞭炮声和欢笑声里,她根本无法听清,只是在交错的前后听到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