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很疑惑。在集中营,还有什么消息对我而言可以被称作「好消息」的?
「我向门格尔医生推荐了你,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去集中营医院做他的助手了……」
「助手?」我浑身一僵:「你是要让我帮那个杀人狂肢解尸体吗!」
「你误会了,艾伦,」霍克尔安抚我,「我不会让你去杀人的。门格尔医生答应我,进入医务室只让你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活儿……而且,你不必再睡肮脏的牢棚,日后,我也可以经常来看你。」
说来说去,霍克尔只是在为自己考虑。
可是他的提议确实让我心动不已:在奥斯维辛除了军官,只有医生的地位最为崇高,如果我真能成为门格尔的助手,就可以拥有更多的「特权」——甚至离开集中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第五章
第一次看到我,梅梯·约瑟夫·门格尔仅用懒散的视线扫了我一眼,然后不甚感兴趣地移开目光,叫我披上医生的白大褂。
与我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形象不同,这个外号「死亡天使」的军医有一张平易近人的面孔。
他个子不高,身材与我相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绿色的纳粹制服烫得平平整整。他的军衔同霍克尔一样,都是党卫军一级突击队中队长〈上尉〉。
「我要去车站,赫克托尔,」他懒洋洋地命令道,「你和我走一趟。」
我依言跟随这位臭名昭著的新长官,走了几分钟,穿过电墙,来到「死亡列车」的下客处。
视线所及,一片人海——从各地运送至奥斯维辛的新犯人,早已被强迫排成长列,等候「检阅」。
疑惑的、惶恐的、好奇的、畏惧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他们经过一轮「筛选」,年老体弱者已经被送进「浴室」〈毒气室〉。接着门格尔在测量身高的尺子上用粉笔画了两道线:150cm和156cm,然后吩咐我把身高处在这两条线之中的儿童挑选出来,让他们站在队伍的右边。
「右边是生,左边是死」——门格尔的「左右」法则在集中营里相当著名,我在比克瑙就曾见过好几次:因为一些小缺陷或者小毛病,许多犯人被分到了左边,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
虽然不知道门格尔画这两条线的依据是什么,可是一旦站到左边就完全没有活路了。我想偷偷放水,让更多的孩子得到生存的机会,然而在看守的监视下,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履行「职责」。
「检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纳粹严厉的规定,队列中并没有人说话,不过每个将要站到标尺前的孩子,都用一副楚楚可怜的目光盯着我,彷佛我是他们的救星。
我强迫自己忽视他们的目光,但是过了一会儿,意外还是发生了……
我的眼前站着一个满脸雀斑的犹太少年,他的身高是一四九公分,只差一点就能站到右边去了,我动了恻隐之心,想偷偷放他一条生路,可是就在犹豫的间歇里,身后维持秩序的纳粹看守却挥舞着棍棒驱赶他走向左边。
「医生!」少年忽然毫无预警地朝我跪下,抱住我的膝盖哀求道:「我才十三岁啊,还会继续长高的!求您救救我!」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将要承受的命运!意识到这点,我的心脏猛地被揪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护到他身前,对着看守道:「这个孩子已经达到身高了,就让他站到右边去吧。」
可能是因为我穿着白大褂的关系,看守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动作,忽然他看到了什么,冲着我……不,应该是我的身后行了一个纳粹军礼。
我回过头,发现门格尔正站在那里,此时的他一改适才慵懒的模样,满脸阴桀,双目好似鹰隼般狠狠地瞪着我,然后一字一句道:「赫克托尔,你要忤逆我的指令吗?」
「可是长官,他还是个孩子……」
「同情就是软弱!奥斯维辛不需要妇人之仁!」门格尔不耐烦地打断我,「别忘记自己的身分!再有下次,就算霍克尔替你撑腰我也不会原谅你!」
门格尔撂出这样的狠话,若再坚持下去肯定会自讨苦吃。我无奈地望了少年一眼,他绝望的神情教人不忍注视,于是我移开了视线……
然而不到半分种,随着「卡嚓」一声钝响,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的惊呼,我急忙转过身,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少年就像被遗弃的傀儡娃娃般委顿在地上,他的颈项上横着一根铁棍——看守就是踩着那根凶器硬生生踏断了他的脖子!他的双眼突出,口鼻流血,恐惧还留在那张长满雀斑的稚气遗容上,十分狰狞可怖!
施暴的纳粹们纷纷聚拢过来,他们一边将尸体拖走,一边谈笑自若,饶是我看惯了生生死死,也从没感到如此震惊与愤慨!此时,胃里一阵翻腾,我终于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没用的东西。」见状,门格尔冷冷地说,「以后别跟着我出来丢人现眼了!」
因为这一句,作为「懦夫」的我不再被允许走出电墙参加「检阅」。不过能从此摆脱那些残酷的景象,我还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最开始的一个星期,除了食不下咽,晚间总被梦魇惊醒外,一切如常。
就如霍克尔所言,在医院比在缝纫间更加轻松。
我的工作与其说是「医生」,倒不如应该算作护士或者杂役更加合适:整理器械、登记病号、偶尔给患病的军官注射和打点滴。门格尔虽然接纳了我,却信不过我,因为他从不让我接近他的实验室和病房。
而每隔一个星期,霍克尔都会来医院看我一次,神通广大的他总能找到借口与我独处。
「我喜欢你穿白大褂的样子,艾伦,」这个党卫军的赞美一次比一次肉麻,「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
霍克尔说着甜言蜜语,一边玩弄我的手指,一边亲吻着指尖的部分,我当然知道他作出这么露骨的动作是在暗示什么,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
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彷佛看不到终点般,维持了将近三个月,真不知道他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肯罢手?
不着痕迹地将手抹开,这种时候我总会紧挨着门站着,若是霍克尔敢越雷池一步,我就立刻打开门从这里逃走——不过好在只要我拒绝,他也不勉强。
「艾伦,你在烦恼什么?」
看到我皱着眉头,霍克尔这般问,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自己第一天在车站的见闻,但以往只要话题涉及集中营犯人种种,他要么顾左右而言它,要么就不痛不痒地吩咐我别「多管闲事」——每次,我都被会被他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
见我不回答,霍克尔也没有逼问,他摘下自己那顶装饰着银色骷髅徽章的帽子在掌中翻弄拍打着……
这就是每周半个小时的「相会」,大多数时间是在一片寂静中度过的。如果他不开口,我们就僵持着,两个人一起等待分秒流逝。
又过了几分钟,霍克尔将怀表掏出来看了一下,起身走向我。
「我得走了,艾伦……下周见。」说完这句,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俯身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啄了一记,然后把帽子重新戴上,旋开门径自离开。
我捂着被他碰过的地方,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回顾进入集中营的这三个月,霍克尔的表现真的很奇怪。
除了我,他似乎对其他人、事都漠不关心。而这份莫名的执着从四年前延续至今,我到现在仍搞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注目的地方。
霍克尔体贴得教人害怕,我真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因此动摇,忘记憎恨,心安理得接受他所馈赠的温柔……
不知不觉间奥斯维辛已经迎来了秋天。
草木凋零,冷风戚戚,萧瑟惨淡的景象与往常并无不同。与缝纫间沉闷压抑的气氛不一样,集中营医院总有股邪恶的味道,并非酒精或福尔马林,而是另一种教人窒息的味道。
在魔鬼的身边待得久了,我想任何人都会变得麻木不仁。前几天跟着门格尔去了一趟焚尸炉检验新药「齐克隆B」的效果,我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尸横遍野」,尽管腹内翻腾,我还是忍住了没有呕吐。
焚尸炉里到处都是尸体,侥幸在毒气室里存活的人被丢进污水坑里无助地挣扎,奄奄一息……这里除了死亡与污秽,什么都没有。
死去的犯人落成一堆一堆的,被扒光衣服的尸体就像大理石基座一样陷在泥里。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到处都是恐怖的景象。
「真脏!」
当时,站在我身边的门格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捂着鼻子施施然地离开了。他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