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看着他身子扭到一边,急得脸盆都来不及拿出来,直接用手捧了要去接,刚刚费劲心力喝下去的粥就这样吐了个干干净净,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还隐隐约约可见一些淡粉色的血丝。
他打干呕,几乎眼泪都要憋出来,然后愣愣地看着我的双手,骂道:“你傻啊!恶心不恶心?”
我苦笑,“这有什么,还没消化呢。”
我冲到卫生间洗了双手,然后拿拖把将床前那一滩打扫干净,房间里的味道的确不好闻,那不单单是胃酸的味道,反而是一种苹果腐烂和死肉的味道。我并不厌恶这味道,可是我厌恶这味道所暗示的某种信息。
孟波非常抱歉,说什么也不想再吃东西了,可是不吃东西他也打干呕,并且苦中作乐自嘲,“跟怀上了似的。”
他的确是怀上了,只可惜怀的不是孩子。
尽管这样,我像个伺候怀孕女人的丈夫一样,开始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照顾着。化疗的间隙,他出院回宿舍休息,我找了个借口跟父母说要搬出去住,跟着就一起回了宿舍。
第十六章:头发
三次化疗做完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孟波的头发还不见掉,他有点惊喜地说:“哎,我会不会是那种少数派,不掉头发的?”
就是当天给他洗头的时候,脸盆里落满了头发,一把一把,好像他们本来就不是长在那里,只是用胶水粘在他头皮上一样。到晚上临睡的时候,他成了个斑秃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是我笑不出来。
他安慰自己,“好在不是女人,要是有一头留了上好几年的秀发,三千烦恼丝,真要心疼得大哭一场。”
他从来不是个豁达开朗的人,经此一变,更加不爱出门,偏偏这一年的冬天湿淋淋的,到处一片雾气弥漫烟雨朦胧的样子,被褥潮得能挤出水来一样。雨丝阴森森地落在宿舍楼前的法国梧桐和草坪上,一天一地是一种渗到人骨子里去的冰冷,有时候从实验室回来懒得打伞,雨丝砸在脸上麻麻地生疼。过去几个冬天我记得总有好天气,我们曾经坐在那里,孟波挨我很近,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弹着柔情或者轻快的曲子,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色浅淡,好像金子。
我去商店买了三种式样不一的针织帽子,每样买了两个,一共六顶,这样他戴的时候,我就选一样地戴,好像情侣一样。
帽檐可以拉到很下面,遮住所有原本长着头发的头皮,大半个耳朵,眉毛,眼睛再垂下来看地板,就很有一副低眉顺眼的味道。
我觉得花色还是很潮的,有一顶是全黑的,上面有个红色的蜘蛛网,一个蓝色的蜘蛛,仿佛蜘蛛侠的某种纪年周边;第二顶是烟灰色,上面一个咖啡色耐克标记,走的运动风格;孟波最喜欢第三顶,浅蓝色,毛线很细软,戴着衬得他的皮肤比较红润健康。
我拍马屁:“真戴上还是这一顶好看,果然是你有眼光。如果是夏天可以用方巾包起来,再穿得拉风一点,嚯,就跟隔壁艺术学院那帮子搞摇滚的。”
他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拉他出去走走,不干什么,就是走走,虽然天气不好,在烟雨蒙蒙的天气散步也不错。
天气已经很冷,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准备出门。
结果房门都打开了,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过来,他打了退堂鼓。
“孟波,别这样,振作一点。”我鼓励他。
结果他毫无预兆地发起火来,“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刚刚化疗完,一来没心情,二来没体力,你要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晒太阳吗?来啊,去租个轮椅!或者背我也行,很浪漫哈?”
我呆呆地看着他,病人的心情都不好,我理解,他说出再难听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我就是很伤心,当然不是为我自己。
他倒回床里,仰天躺着,手一拉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一动不动。
我的手摸进去,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
“林泽丰,对不起,我很害怕。”被子里是他闷闷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
我想说别怕,可是承受死亡的并不是我,所以我只能紧紧拥抱住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我隔着被子在他脸的地方亲吻他,这个时候的布料竟然又是干的,很快吸干我的嘴唇和舌尖。他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哽咽出声,破碎的呼吸在我耳边回响。
我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他的眼睛红红的,茫然地看着我。
“我这样子,你还喜欢?”他瓮着鼻子问。
“喜欢。”
“以后会越来越不堪,慢慢瘦得跟一具骷髅一样。实验室里就有一副,你喜欢跟那样的东西谈恋爱吗?”
“骷髅也别具美感,再说了,你以前跟徐华晋好的时候,就她那竹竿似的身材,搂在怀里还不是跟骷髅差不多?审美这个东西,也没规定都得是大胸脯女人。”我说得他似乎有些心动,于是俯下身子准备去吻他,结果他迅速地别开了脸。
“不……不要……”
我起身在床沿坐好,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他被子底下的手,触感微凉,“还是不能接受?”
“我的嘴巴是苦的。”他厌恶地说道,“而且我觉得味道也不好闻。”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恨恨地蹬了一下腿,过了一阵,又放低了声音,“林泽丰,我都这样了,我不想招你。你也不是天生这样的,咱俩刚住宿舍的时候,你还是喜欢女人的。忘了我吧。”
我咒骂了一声,“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我跟前,说这些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了,你一早就开始招我了,你干什么那么贤惠地伺候我吃喝?你还给我洗袜子?我妈都不肯给我洗袜子了,你给我洗什么袜子?”
“你总不会因为我给你洗袜子就喜欢上我吧?”
“是又怎么样?”
他闭上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还有未干的泪,仿佛很认命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来,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勾画着我的脸,甚至不敢用手掌触摸,“这两天我老是在想,如果不是这场病,那会怎么样?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就想回到过去,大家都还没有挑明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认识那么多朋友,就属他跟我最铁。如果你跟我老婆互相不待见,我肯定选你,人家不是都说了,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我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结婚还能离婚,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子的。我宁愿跟你,只是一辈子朋友,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的,我理解的,我跟你想的一样。”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在否定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够靠近他,于是欠了欠身,把鞋子蹬掉挤上床去。两个人穿得又多,单人床很拥挤,他退了退让了点地方给我,然后撑坐着起身,把厚重的羽绒服脱掉。
得了,逛什么呢,这种天气,就在被窝里躺着吧。
他把脸贴过来,藏到我的颈间,毛茸茸的帽子摩擦着我下巴,跟头发完全不一样的质感,我不应该去回忆他的头发,肖想那些短毛碎扎痒皮肤的感觉。这种想象让我十分难过。
我们就那样沉默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身体拥抱在一起,比一个人的时候能驻留更多的温暖。
“你睡着了吗?”我问。
“没。”
“我能亲你一下吗?我一直想来着。”
“不行。”
我心底里空落落的。
他抬了抬头,在离我极近的距离内看着我,眼睛是湿漉漉的,“不是我不愿意。”他说道,“你要高兴,随便怎么都可以,不过那是我以前的想法。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唱K回来大家喝高了,你说了一句什么缺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