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亦假来,假亦真。
他们封锁定京城里的消息,江南结党营私几十年,要封锁从江南传出来的消息,容易得很。
行昭能听见的,看见的,也只有这则请罪书上的那些字。
“究竟是金蝉脱壳,还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阿慎一个不留神着了蔡沛的道儿了?”
欢宜紧紧抱着阿照,泫然欲滴,“我听阿桓说,阿慎和陈放之是在钱塘口落的水,蔡沛既然敢这样上书,那就证明阿慎着实落到了水里去。钱塘口一年要卷死了多少弄潮儿?若当真为金蝉脱壳之计,未免也太过冒险了!哦,何况还拖了个陈放之!”
娘亲克制着哭,阿照小儿却没法子克制,“嗷”的一声嚎出来,阿舒被这么一吓,本是坐在炕上来着,猛地一抬头,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阿照的身上,看着弟弟哭,阿舒显得有些好奇,手指指了指阿照,出人意料地“咯咯咯”笑起来。
还好没哭。
行昭弯腰抱起儿子,轻拍了拍,心头叹了口长气。
欢宜摸不准,她也摸不准。
信送到了没?中途被人截胡了没?老六看懂了没?
甚至…老六这一跌,究竟是真跌还是假跌…
她统统没有把握。
在她认识的女人中,欢宜怕是最和乐幸福的人,一个最正统规矩的贤淑女子,既然已有欢宜惴惴不安了,行昭只好强迫自己静下来,倘若她也慌了,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行昭笃定所有的线索都会藏在不易察觉的地方。
从定京送信到江南要五日,那么从江南送信回京也要五日,如果老六是表面落进了蔡沛埋下的坑里,而实际上使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招数,那么是谁在接应他?
钱塘口风卷浪急,别人不知道,行昭却清楚得很,自从头一回老六从江南死里逃生回来,常常半夜三更闷着一口气到太液池学凫水,甚至成亲之后搬到端王府,老六也每日除了在后苑练力气,也去湖里游那么两圈。
周慎其人,不会让人有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机会,他发现短板,然后将短板变长,目的明确,主次分明。
钱塘口顺水流,会流至外海,六皇子身边还带着陈放之,就算是为了陈放之,蔡沛也会在各个江畔下放人手营救,如果两个人都还活着,那营救的就是陈放之,如果陈放之死了,那营救的人马会一级一级地向上禀告——两个人都没活成。
如果有人接应,不会在内陆江畔,只会在外海里。
在外海接应…难不成…是善于盘踞在外海小岛上的海寇?
行昭觉得自个儿的想法莫名其妙,简直是魔怔了
行昭想事的时候通常都很专注,眯着眼睛将眼神定在不远处的海棠花上,海棠花艳得很,白底红印,像极了一方印章。
小郎君的哭声震天响,行昭一个激灵,扭头看欢宜。
欢宜正红着眼圈在脱阿照的衣裳,阿照挣不开,一双大眼望着行昭哭得涕泗横流。
“长姐,你做什么呢!”
“舒哥儿只比阿照大几个月份而已,血脉亲,长得像。若是阿慎没这个运气听舒哥儿唤他爹了,我是长姐,我总要保住我幼弟唯一的骨血!”
欢宜想把阿舒和阿照调包!
行昭鼻头一酸,眼泪猛地涌上来,伸手攥住欢宜的手腕,语气很坚决,“长姐!事情远没到那个程度!”
☆、第两百八十章 拔刀(上)
第两百八十章 拔刀(上)
是啊,现在还远不到那个程度。
行昭想活下去,也想要阿舒活下去,人活一世不过百年,谁不想盛世安稳地过日子?
可让阿照换阿舒这种事,行昭做不出来。
欢宜执拗,行昭更执拗,两个女人眼眶都红透了,阿照仍在嚎啕大哭,行昭怀里的阿舒嘴一瘪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两个小郎君中气足,哭起来此起彼伏。
孩子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无所顾忌——让人羡慕。
“长姐…你听我的…”
行昭口中发苦,艰难出言,“带着阿照,哪里也不要去,照顾好阿照,咱们安安分分地等老六回来,什么也不要多想。”
“如果回不来呢?”
“会回来的。”
行昭嘴角轻挑,窗棂外时辰正好,夕阳西下,血色残阳,染红半边天,“如果回不来,咱们也得活着,阿照,阿舒,你,我都要活着,谁让老六失了性命,咱们就要让谁扒皮抽筋地生不如死。”
恨,往往比爱更激励人心。
而往往人心才是最不可测的。
什么时候会到行昭口中所言的那个时刻,行昭写写算算,得出的结论,只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罢了。
夜钟难鸣,东郊小巷,有骏马疾驰,灯火摇曳下,有壮士翻身下马,长短各三声,叩响陈府大门,门房将门虚掩开一条缝儿。一只眼睛凑在缝儿中,摸摸索索乘微光向外看,哪知门口那人单手持刀,浑身是血,满脸横肉,不由声音发颤轻声问:“府里的老爷们都睡了,深夜造访,敢问壮士有何贵干?”
那人握拳行揖。声如洪钟,“微臣江南府驻塘口五品统领,吴凡志,有要事求见陈首阁!”
门房心下一惊,赶紧启开大门。
陈府内宅幽深,不一会儿便灯火通明。
陈显身披薄衫,拊掌于案上。“…你说什么!八月下旬东南海战,扬名伯贺行景败于海寇,如今重伤卧床不起?!”
“不止如此,贺家军全军覆没,东南海域三日前一片血红!海寇北上,四日前北上至江浙,两江水军不敌。死伤千人,微臣率兵拼死顽抗,保住内陆,却已无海上阻截之力!蔡总督遣微臣返京来报,望陈大人早做安顿,山东、河北沿岸未雨绸缪,若海寇登陆,百姓必当陷入慌乱,死伤不可估量!”
吴统领泣声高昂,一语言毕。“嘭”地一声埋首于地,前襟口被矛挑开的大洞随之一抖,当下便破了痂,血透过外衫染出,不一会儿就晕染了一片。
陈显一直未曾说话。
烛影摇曳,光照在梁壁之上,那团黑影便愈加放大。
是老天都在帮他吗!
“陈大人!”
吴统领涕泗横流,“此次海寇来势汹汹。从倭岛抢来的神舶大约有三十余辆,粗略估算近两万余人。扬名伯率川贵军与西北军精英都不敌劲敌,据线报城,东南外海飘着的全都是穿军装。战死海上的烈士们,能打捞上来的将士们尚且能入土为安,那些沉在海底的烈士们便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了!陈大人,战事不幸,四日之前海寇船队已至江浙,如今怕是已到山东!陈大人,望您早做准备,否则东南将士们的命便白送了!”
“是蔡沛让你来的?”
陈显突兀发问。
吴统领愣了一愣,才回,“是!蔡总督让微臣先告知陈大人,再有陈大人递上折子觐见皇上!”
陈显眉梢舒开,好个蔡沛,识情识趣,既懂明哲保身,又知审时度势。
海寇北上,无非是想讨个好价钱,做桩好买卖。
两万来人能做什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