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榛听了,还略微有些发愣,微微扬起头说:“是吗?”
晓辉接着说:“你现在可大变样了,比过去胖多了。你可得注意。”
毛榛说:“谢谢,谢谢你告诉我。”
晓辉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忙着跟别人去打招呼。原来,她就是特地过来跟她
说这些话、提醒她这一事实的,并且还特别注意给她留面子,不让别人把话听见。
晓辉曾去过她家采访过她,后来两人经常见面,成了好朋友。
毛榛一方面不解,一方面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也就是真朋友才可能说这些体
己话。
起初,她还在猜测,是不是晓辉听到了外界什么关于她的风言风语,然后一眼
就观察出了她的非同常态?分居、离婚这些事传得快。尤其像她和陈米松,算是在
一个相近的行业做事的,有点风吹草动,整个业界就都知道了。
回到家里,她站到体重秤上一称,天啊!她已经到了六十七点五公斤!这么个
才一百六十厘米高的矮个子女人,体重在三个月之内达到了空前不可饶恕的六十七
点五公斤!她已经好久都没有称体重了,不光没称体重,好久都没在镜子里好好看
一眼自己了。
隔两天她收到了会议上照的照片,一看,那个双下巴颏、体态臃肿、眼睛挤成
了两道缝儿、满脸蠢相的老娘们儿,果然就是自己吗?怎么会,怎么会?!
一夜之间丈夫出走的打击,三个月的考博冲刺复习,一次自杀未遂的生死考验,
无数瓶大把大把的营养药片的吞咽,终于把一个还算是青春女子的活泼形象,变成
了一个内分泌失调、胖得连裤子也快要提不上的老娘们儿!
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毛榛有点害怕起来。她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落下了什么后
遗症?这一阵子的刺激太大了,她的营养药也吃得太多了,它们的副作用终于一股
脑儿爆发出来。
于是在那一年的4 月19日(毛榛现在翻查她的体检记录时见那上面写的是4 月
19日),她去医院查体,验尿、验血,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把尿样送去,她把
血也挤出去,坐在那里等待结果,内心变得十分忐忑。一会儿,化验结果出来,一
切正常,各种指标都正常。毛榛大喜!这都是她年轻时注意锻炼、过着学生一样的
有规律生活而储备下来的好身体啊!如今在关键时刻,它的各个零件都挺过来了,
经受住了考验和压力。
紧接着就是一系列的锻炼、减肥计划。没出一个月,身体就又恢复如常。
身体肥胖问题得到了解决,可是内心的恐惧和抑郁仍旧不能平息。现在他们,
她和陈米松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等待着,不知等什么,只能听天由
命。他们的感情已经彼此伤害到了这个程度,一时根本不可能修复。他们都在等待
着有个结果,但却又不敢想那结果究竟是什么。至少,在毛榛方面,不敢想,怕面
对。
在这漫长的分居的岁月里,毛榛开始疯狂地想他、思念他,甚至比初恋、热恋
时还要想,想得万分疼痛,想得不可遏止。
想的,都是他的种种的好。奇怪!人一走了,回不来了,从前他对她的种种好
处,却又一一浮上心来。
到洗碗槽去洗碗,会想到陈米松在家时调皮捣蛋耍无赖的模样,每次吃完饭命
令他去洗碗时,他就故意把水龙头的水放到最大,“哗———哗”地往碗和碟子上
冲,然后把自己溅成一身水。一会儿扎煞着手过来说:“报告,碗给你洗完了。”
毛榛一看他那浑身弄得湿漉漉的衣服,气都不打一处来,说:“还不赶快脱下来,
扔洗衣机里?”
———从此,他就有效地逃避了洗碗这项劳动。
到微波炉前去做饭时,也会想到陈米松从前猫腰站在这里,拿着菜谱做清蒸鱼
的情景。他对吃鱼情有独钟,毛榛说他是属猫的,搬到北三环这边住以后,离大钟
寺水产批发市场近了,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去那里买鱼买虾。毛榛的任务是买回
后负责洗,负责备好葱姜蒜等作料,最后的一道工序:往鱼身上抹明油、再放进炉
子里以及按下电钮的工作就全归陈米松,然后这整条鱼的功劳就全算成他的。他做
得津津有味,她吃得乐此不疲,总是表扬他,不断鼓励他发扬光大这种爱好。陈米
松走了以后,她的微波炉除了热热牛奶,就再也没有发挥过作用,每天吃饭,都是
一个人瞎胡混着对付着吃。
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作者:徐坤
第十七篇
变成一个人以后,每当她觉得身体疲倦,像要发烧时,就赶紧准备好一杯热水,
再把各种药都拿出来,放在床头,然后立即上床拿大被捂上,手里还要拿上女友阿
贞的电话和红十字急救中心的电话,怕万一起不来时好找人求救。一个人生活的张
皇、不安全感让人对昨天的一切痛心疾首。回想从前这个位置,经常是陈米松一有
风吹草动头疼脑热就立即爬上来歇着、拿大被捂汗的。他这个动作一出来,毛榛就
要给端水送药、煮大米稀粥、做容易败火去燥的食物。后来毛榛也学会了,一旦当
她什么时候有点心烦、不爱做饭也不想做饭时,她就故意当着陈米松的面,一个箭
步跃上床去,然后拉开大被子钻进去,一手捂脑门,一手量体温计,嘴里还不住的
哼呀嘿呀:“哎哟我不行了,我头疼,我要发烧。”
……
这也是陈米松,那也是陈米松,这屋子里的一碗一碟、一衣一柜,哪儿哪儿都
是陈米松,都是跟陈米松的爱情、嬉戏、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迹。走到外面,碰到一
点小事,也会联想起陈米松。看到吕梁人民送给他们这些去讲课人的大枣,她怕拿
不动,又不爱吃,就说他们谁要就拿去吧。同去的葛米立刻接口就说:“不要就给
我吧,我们家里红云特别喜欢吃枣。”红云是他媳妇,葛米平时在单位是爱家、爱
妻儿出了名的。一句话又勾起了毛榛的伤心事。以前,陈米松在家的时候,也是这
么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知道她爱吃荔枝,他出差去广东,给她带了一箱回来,怕托
运摔坏了,就把箱子抱着,在机场上那么抱着进进出出;还有一次,陈米松为给她
买草莓,竟把照相机都落到卖草莓摊上,回到家想起来,惊出一头汗,忙又跑回去
取……
那次,都在他们分居半年以后了,她去贵州,当地同行请吃饭,一见面还问:
“陈处长好吗?等你回去给他捎两瓶茅台过去,我们这里正宗的茅台。”———当
初他们通过毛榛求陈米松帮着办过刊号和评职称的事,彼此结下了善缘。毛榛嘴里
答着“好,好,好”,心里却是充满苦涩。
那一年她在爱尔兰皇家剧院里看王尔德的话剧《莎乐美》,莎乐美和古代希律
王爱恨情仇的故事震撼人心。台上莎乐美那反复吟颂的台词不断勾起她的心事:
这月亮今天晚上好奇怪
它可真像是一个疯女人
一个发疯的女人在寻找她的爱人
她要取他项上头颅才会解恨
……
一出古老的话剧,经过改良,以俳优的形式,唱颂着反复表达,台词说得极慢,
加上夸张舒缓的太空漫步式的身段舞步,把爱情杀人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就连
毛榛他们团里一点不懂英语的人也把这剧看懂了。
分居从来都不是和好的前奏曲,而不过是敲响了离异的自鸣钟。
陈米松突然之间提出离婚出走的奇异举动,把毛榛一夜之间推进了伤心抑郁症
的泥坑;而毛榛死而复生后的绝情决定,又进一步推走了陈米松。陈米松按毛榛的
要求,留下了原来的房子,将新分到手的大房子退掉,等待二次分房,按职位给他
补差面积。他们谁也不知道,正是这一决定,将他们自己彻底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