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申培公已经转过身背对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开不了口。
“放火烧了此处罢!从此以后你要忘记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从!”申培公的声音颤抖着穿透过夜风,“我也不会再回这里,你听到了吗?”
说完就命人备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离开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翻身上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后的火光吞没。
他昼夜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走进未央宫宣室殿时,朝议刚刚结束,刘彻正欲送丞相窦婴出殿门。
天已大亮,沿途的风吹干了他的泪水。
望着那廷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殿中群臣鸦雀无声。
“常侍郎,连日不见,你找到答案了么?”刘彻故作轻松,担心祖母窦漪房借机发难,赶紧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约住炳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炳没有接话。
他在殿门外脱下皂靴,解下佩剑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郑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复存在,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圣上对楚国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荡隆恩。”
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自这一刻起,他没有了宗亲,没有姓氏,没有了从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此生只剩一个重点。
头顶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对朕 ‘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吗?”
“陛下圣明。”
“好!既然这样,那么朕也沿袭先帝恩德立个规矩。”
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刘彻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的微风散出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唯……”
阴云后移出的日光把殿内点亮。
从此以后,他跟刘彻之间的促膝谈笑,弹冠脱履没有隔阂的嬉闹,静夜未央持剑相较,都不复重来。
昔日刘戊以子孙发下的宏愿不可能实现了。
嫡子炳虽生犹死。
☆、卷三十一 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觉。
治焯从未想过要与面前这个人一次次在此种境况下,以尖锐的刺探或责问来对谈。
对方深黝的瞳底被闪电的白光频频点亮。
关靖没有催促他,却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紧牙关,有一瞬,他以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这样啊……”
治焯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早晚也得说罢。上一辈,关将军无过……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责怪之心?”
他再次背过身,远处的天边透着暗红色的微光。
“昔日我无所谓惜生护生,因为我认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个人来生杀夺予。只有他的意愿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须保障。此外,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可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愿意正视,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怕了,”他转过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关靖,“为他人性命担忧……也开始为其他事盘算。对于生或者死,我依然无所谓,但就怕死了,再见不到你。”
话说完,治焯舒了长长一口气。长久以来逃避的难题,纠结的心绪,都在这一刻理顺,和盘托出。
若关靖认为此情可鄙,掉头离去也没有办法。治焯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铁石一般的心肠,满腔情意竟全部为的是他。
“你岂敢!”
半晌,缓缓地,关靖望着他吐出这几个字。
疾风过,屏风上纱灯的光灭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关靖捧袂揖礼,深深弯下腰。维持至今,该有一个了断。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闷雷在头顶窜动,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礼毕转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间卧内不难。明日向杨坤辞别后,尽快回长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紧,一个力量拽住了他。
“……”侧头瞥见握住他肩头的修长手指,治焯僵住。
关靖微微用力,扳他转过身。
“昔魏王幸龙阳君之故事,至今市井中人尚在嘲笑。你为朝臣,岂敢付诸情意于一名刺客,弃悠悠之口于不顾?”
关靖淡淡地望着他,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里,手顺着治焯的里衣绸袖滑下,梳进他的指间,“你我父辈之事,我尚未放下。但此刻,我暂不去想,你也莫太挂心,可以么?”
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关靖双眸如夜。治焯逆着天色的身影微微颤抖,双目像是要看穿他般专注。很快,治焯收紧五指,十指相扣的感觉难以言喻。
夜风随着树枝摇曳越发清凉,雨恬淡无声,纯净的空气让人呼吸越发贪婪。
交叠的视线里,治焯忽然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午后。彼时自己一心想着公孙贤人愿不愿做天子之师、盗铸之风该如何收场之类,自己并不会插手去管的闲事。
彼时,日子有头无尾,他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跟何人有令他向往的交集。
关靖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放开的意思,也越握越紧。
无数次刀剑相向,明嘲暗讽,冷漠被时间带走,彼此却在一次次对峙之后更加贴近,到了如今无法逃避自欺的地步。
“你……”
治焯顺着牵引的力量靠近一步。
吹息相闻。
忽然,轻轻地,关靖抬手拂过,治焯感到头上一松。披散下来的黑发令他愕然,关靖却露出一笑:“……赏心悦目。”错开视线便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哗啦——”白光过后,暗雷涌动的夜晚炸过一声巨响。
雨势骤大,敲打在瓦当上,发出细密清脆的声音。
治焯短暂的错愕之后,看着关靖抬起的眼睛,伸出手捧住关靖的下颔,无比眷恋地吻上了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夜晚令他流连忘返的嘴唇。
战栗和留恋是怎样被迅速点燃的,永未可知。关靖感到自己顺应对方的推力倒退,腹部上窜一股奇怪的热意,腰间被同时抽解的大带都似来不及释放这迅速膨胀的灼烧感。
闪电频频亮起,视野却并不清晰。似在清醒与梦寐之间,腾然升起的欲念炽热不实。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跪坐木榻,被彼此的体温紧紧包围。衣物散落一地,夹着潮气的夜风无法带来凉意,反而煽起更滚烫的触感。
治焯收紧双臂稍稍用力,把关靖压倒到锦被上,沥沥雨声中,树影摇曳,双方身体越贴越紧,他们耳鬓厮磨,在夏夜的虫声里辗转,用肌体的每一处,细细感应对方的气息吞吐。
此刻,伦理,纲常,男女,夙怨新仇,统统都抛开来。唯独眼前人的转目垂睫,都被放大,刻深,映进眼里,埋进心中。
自己究竟钟情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此刻都不重要了。若是眼前这个人,一切都可以接受。
散乱的衣物上,关靖随着身前人每一次的轻触,感受到一次次不可思议的颤栗。他伸出手捋起治焯垂下的黑发,从那双抬起的眸子中想看清对方的情意,治焯小心讨好着他,留意他任何一个举动让他停止。
然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