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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2 / 2)

近晚的阳光竟然也是耀眼的。他眯了眯眼,抬头望天,看云朵周围镶嵌着的金色边框,那仿佛妙手绣成的绝好图画,随着倏尔不定的风,不断地变幻着。

他茫然看了一会,感到眼睛有些刺痛,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呢?

静静思索了良久,承欢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真的要离开么?

他信步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

有乌蓬的船只从上游,一路“咿咿呀呀”摇着橹,靠近了。船家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笑着问:“公子,新鲜的菜,要一点?”

他茫然看向船家指着的船舱,才发现这是艘运载乡间瓜菜入城的船。船家的女儿也从船舱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满含期许看着他。

他一时冲动,真想掏钱把这一船的菜都买下来,伸手入怀,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摇摇头。

船家的眼光里立刻渗了丝丝失望,但还是笑着和他招呼:“那公子走好了!”

承欢默然点头。

真的,自己需要走好了呢。

这宝贵的自由,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意想中的轻松。仿佛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在脑后一般。

他站在河边,低头看水流潺潺地经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挂念着什么。

也许,离开这里,就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爱欲一起抛下了。那有什么不好?

他忽然想起外馆的勾践兄弟,无论如何,他们对自己尚算不错,如果自己决定要远离王宫,也应该去打个招呼,辞别一声吧。

踏入外馆的一刻,承欢忽然一凛。

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都瞬间绷紧。

庭院中,依然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的地面。只是,有一队士兵正沉默着,拖着数具尸体走过。

尸体流下的血迹已经半干,拖在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像写着些奇怪的符号,那淤结的黑红色泽如远古神祗的笑颜,开在默不作声的石板地上。

忽然有人走向他,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冷硬声响。一个将士站在他的面前,傲慢地从上到下打量他,问:“你是谁,和越国有关系么?”

承欢觉得一阵酸冷的味道从牙齿后面泛出来。他咬了咬牙,向对方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将官看向令牌,神色变了变,立刻躬身行了个礼。

“这些……”承欢问,“这些人,为什么被处死?”

“大人,他们是越国世子的随从。末将是按照大王的命令,将他们处刑。”

“那世子勾践呢?”承欢急忙问。

将官摇头。“末将不知。”他说。

承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外馆的。远处天平山的花树应该是开得极盛吧,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飘来,不知不觉中和了血腥气。

那种沉甸甸的气息像铁块一样,在你掌握到死亡本质前就会占据你的胃部,让人难受并进而呕吐,幸而花香无处不在,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

承欢忽然想起阖闾宫中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

他冷冷地笑。

难道阖闾,也害怕这种血腥的气息?

茫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移动,他手里依然攥着令牌,一瞬间,真有把它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承欢猛然回头。

是扶馨。

已经换上便装的扶馨,紧张地看着四周,向承欢作了个示意的手势。

承欢随着他进入一间小小的茶舍。

两杯清醇的茶水端上来,扶馨环顾四周,才小声地说:“我看见你从外馆出来,才一路跟着你,不然的话,今时今日我也无法去宫中找你!”

承欢低头看着茶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扶馨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昨夜王子忽然被急召进宫,随后卫队就来屠尽了所有越国的随从。我一看不妙,幸而自己是吴国宫监的身份,就找机会溜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吴王要杀越国的人?”承欢困难地开口。

“不知道。”扶馨痛苦地皱眉,“如果世子在,他一定可以告诉我们。”

承欢忽然抬目。

“是了!”

“是什么?”

“阖闾在对泽地用兵。如果他这时候忽然抓了世子,又杀光了外馆的越国人,说明——他也要对越国用兵了!”

话一出口,他猛然感到懊悔。

他毕竟是吴国人。

扶馨听到这句话,眼睛猛然亮起来。

“承欢,你真的很聪明!”

他伸手,在桌上抓住了承欢的手,紧紧握着,诚挚地问:“对了,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一定能够帮我找到世子的下落,是不是?”

承欢摇头,迷惘地说:“如果吴越之间要开战,那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你找到世子。”

扶馨紧抓着他,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指骨握碎,厉声道:“你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帮我们!没有世子的话,越国必亡!”

承欢低低呼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皱眉问:“为什么?如果要开战的话,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就可以左右战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扶馨阴郁地说,“越王允常病逝了。”

他猛然抬眼,哀求地看着承欢:“我王病逝,现在国内密不发丧,只等勾践王子回去即位。这时候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这场仗我们不打就已输了!”

承欢看着对方,忽然想起,越王允常,也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啊。

他不禁说:“你不要难过。”

扶馨摇头。

“我来不及难过。”他简短地说。

承欢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勾践。但是,我是吴国人,所以其他的,我不能为你们做了。”

“你可还记得阖闾怎么对你?”扶馨紧盯着他,低低地说,“你又记不记得,你的姐姐怎么死的?还有刚才外馆中那遍地的尸体……如果越国亡国,你能不能告诉我,数百万越民会有怎样的下场?”

承欢紧抿了唇,不能回答他。

檐外忽然电光一闪,而后随着由远及近滚动的雷声,暴烈的雨点倏忽而来,瞬间打得天上地下,一片汪洋。

远远的黛青山色,在苍茫的雨水里,再也看不清。

十四

和扶馨分开后,承欢在街上无意识地走着。

夏日的雷雨倏忽而来,下一阵,停一阵,又淅淅沥沥下个无休无止。

街上的行人已经走避得没剩下几个,只有老妪在街角屋檐下守着栀子花白玉兰的摊子,一阵深一阵浅的白色香气,随着雨水漾开。几个孩童头顶着竹笠,在街上大力踏着水,奔跑嬉戏。有一两个撞到了他,又嬉笑着跑开,承欢也不在意。

衣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彻骨的凉。雨水渗透了肌肤,又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仿佛嵌进微热的刀子,在肌骨深处。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无尽雨幕,再抬头看看忽然出现的青黄色竹伞,而后回头。

他不信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人,竟然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

阖闾。

这吴国至尊的王,只穿了件便服,头发也松松地随意披散着,手上驻着伞,看着他淡淡地笑,一语不发。

承欢静了半晌,忽然问:“怎么是你?”

阖闾挑了挑眉,好笑地问:“你希望是谁?”

承欢默然。

“没有人会等你。”阖闾靠近了他,在他耳边柔声说。

他的语调温柔,他的神情亲昵,字字句句,却针一样尖利地刺破承欢的内心,“你无处可去,甚至无处可避雨。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帮你遮雨?”

承欢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分外珍惜这一口空气。雨水带着极浅极淡的水的滋味,远处枯了大半的栀子花郁郁的香着。他尚能感到身边这男子身上奇异的温度,和那即使换了衣裳也洗不尽的浓郁檀香。

这真的是一个凄惶的雨天。

他回头,捉紧了阖闾的手。

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神经质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的手。阖闾的手。执掌着数百万人生命的手。

承欢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那样用力得到了绝望的地步。

他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雨声里他的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分明。

阖闾情不自禁凑上去,在他白瓷也似的脸颊上擦了擦,定定地看着他灰暗的瞳孔。

“是,又怎么样?”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唇角残忍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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