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我等你。”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若是……我不记得你了……我不记得有赵元长了……”
“我会去找你,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庚延一轻笑了一下,这一笑惹得他咳嗽起来。赵元长温柔拍着他后背替他顺气儿。庚延一摆摆手喘了几口粗气,很久之后他才道:“你我算是……两清了吧……小哥哥……”
赵元长吻着庚延一的额头,泪水滴落到他脸上,流到嘴角。庚延一似乎越来越轻了,轻到赵元长完全感觉不到他的重量。他半睁开眼朝着赵元长笑,身体像初春的白雪般慢慢融化,化作无数尘埃,风一吹便散了,只留下一件袍子还在赵元长怀里。
沙场上还举刀拼刺不畏生死的人们也开始消散,消散,参杂着凄烈的叫声同庚延一一样化作粉末随着风走了,仅剩下染红的铠甲与兵刃。成片的血在满是沙土的地上慢慢汇到一起,沟沟壑壑的,全是扎眼的红,参杂了许多沙砾。洒在城墙上的血有些会流下来,成了一道道血泪。
柳下舟收了剑看着只有将士尸首的地面:“这种死法,恐怕连魂魄也会一并散去。”
赵元崇捂着伤口走到赵元长面前俯视着他的脸:“都结束了,你还打算消沉多久?”
赵元长愣了许久,而后头也不抬喃喃道:“是啊,都结束了。”他抬起头木讷地望着已被鲜血染红的暠城二字:“这些时日……如梦般,也终是了了。”
赵元崇带着他的军队离开的时候,赵元长叠好了庚延一的袍子抱在怀里不知去向何处。血红的云衬得天也有几分红了,映着赵元长只身离去的背影,却依旧是王者之姿。
横尸遍野的大地,插在土里的战旗也只是胡乱飘着。狼烟还残留最后一些,再过些时辰就该散了。受伤的将士相互搀扶,面容上还带了战争后的疲倦。庚延一的族人们终归还是无法改变什么,即便是刻进骨子里的仇恨也没能拯救他们成灰的命运。
然而,这一切又究竟是谁的错呢?
庚延一,你可要快些回来,莫让我错过了你的轮回。
☆、第六十六章
庚延一死了,当年被抓来试药之人与他们的子孙也死了,从此天下便再无妖怪繁生。只是大煜也从此衰败了下来,朝中所剩大臣都各自回乡不再帮着赵元长兴国,而赵元长自己也没了继续做皇帝的意愿,看着整座空荡得可怕的泰祥宫他总觉得不如昔日那般辉煌,一片死寂之中他便想起庚延一,那温润之人的一颦一笑。
而原大煜帝王势力范围顺宜以及远舜、齐孝、中敬三块封地则被外戚封地王瓜分,分别建国号襄祎、吉水、卫和诸商,大煜彻底灭亡。四分五裂的战乱局势持续了将近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间死于战争的百姓不计其数,庄家田地败得一片荒凉。十三年后,诸商灭三国而统一天下,大举兴修水利,鼓励农耕,发展商业,也造了船只开拓海上领域。国家这才终于渐渐稳定下来,人民安居乐业过得倒也平静。
赵元长以局外之人的身份目睹了这一场变数。当年被吉水抓壮丁抓了去。而诸商与卫国联兵攻进来,吉水都城失守之时,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被卫国抓去做了俘虏。在卫国做俘虏的时候,赵元长遇见了也已成俘虏的裘桂。而裘桂终于告诉赵元长,当年庚延一是真的亲自去了尔庭城,希望和谈。
赵元长扯了扯嘴角却无法再笑起来。当年的是是非非早已化作云烟,时过境迁之后,留下的便只有无奈。
两年后诸商先灭了襄祎又倒戈相向举兵灭了卫国。诸商统一四国后,大赦天下,赵元长终于恢复自由身,分得当今皇上按户头划给百姓的一点田地,平平淡淡的过上了日子。
距大煜灭亡的十八个年头后,赵元长早已忘了自己曾是一国之君,早已忘了那宫闱里的锦衣玉食,却独独忘不了与自己一同入浴一同乘辇却又夺走自己一切的庚延一。他死后,难道当真连一缕魂魄也没留下吗?那便不会再有来世了吧,不会再遇上,不会再一同饮酒下棋,不会再一同看尽这一生的朝暮夕阳。
只是他们之间,又如何两清得了。
多少年后,他已白发鬓角,曾温润的脸失了光彩,一道道粗纹更是没了当年风发的意气。他坐在当年两人居住的山顶院子里,借着月色,摆了棋盘摆了酒,黑子先走,白子随其后。只是他对面的那杯酒却独独没少过。
赵元长叹口气,笑道:“这一盘,又是我赢了。庚延一,你可服输?”
对面似乎有人在答。
不服。
山脚下的大婶端了空罐子走来,见了赵元长便笑道:“老先生又在同自己下棋了?这怎么可能分出胜负呢。”大婶一面这般说一面看向赵元长对面的酒杯:“您又多准备了一杯酒。等的人还没来吗?”
“就快来了。”赵元长站起来接过大婶手中的罐子笑道:“大婶还是要借盐吗?”
“哎,老先生您每次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却没一个人来过。”
赵元长笑笑蹒跚着朝屋里走。
再出来时,院子里先前他还来不及收拾的棋局被人收拾干净,棋子也都放回了原来的棋篓子。只是棋篓子的位置却变了,他原本持有的黑子变成了白子。而棋盘上却摆了一颗黑子。赵元长看得一愣,撩起帘子的手便就这般定住了。
月光盈盈,照得杯中物散了晕,棋盘正心唯一的黑子晃晃的特别扎眼。
赵元长放下帘子望着他先前坐的对面,勾起唇角浅笑喃喃道:“我总算是把你等回来了。”
大婶莫名地顺着赵元长的目光望去:“先生,那地方没人啊。”
赵元长笑笑。
这此后,他精神似乎好了些,力气也足了。偶尔将自己的字画拿市集,同商家换了银子便随意买些蔬菜带回家。只是他都会多备一副碗筷放在对面,每顿饭头次动筷子他都会夹菜放进那碗里。夜里便坐在院子同自己下棋,自斟了酒向着对面举了酒杯。
“这酒可是我十多年前用自家高粱酿的,除此之外无处能求。”
几日之后,赵元长在集市上遇见一名约模十三岁的小乞丐,褴褛得看不清是何模样。这小乞丐蹲坐在街边上,面前放了一只破了边的碗。如今赵元崇称帝,国泰民安,本是不该有乞丐的。赵元长从他面前经过便不免多看了一眼。
小乞丐从怀中拿出一片叶子衔在唇间,微杨了头轻轻吹起来。赵元长停下脚步仔细听着,方才听清他吹的竟是三世调的曲子。赵元长转头看他,竟发现他也是抬了头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便就这般笑了。
赵元长走到他面前,缓缓蹲□:“饿了吗?”
他取下叶子点点头。
“那爷爷带你去吃东西可好?”
他还是点点头。
赵元长带着他来到一家面铺,要了一碗牛肉面。他却摇头,指了指隔壁桌上的阳春面。赵元长便让店小二将牛肉面换成了阳春面。片刻之后店小二便高呼着阳春面来咯将面放在他面前。他拿着筷子看着碗里的面皱了皱眉头,伸了手想去抓赵元长的袍子,却看见自己太脏的手心而收了回来。
赵元长笑道:“怎么了?”
他指指自己的面,又指指灶台上的辣酱。
“可是要放辣酱?”
他笑着猛点了一下头。
赵元长便撑着桌子站起来,端着面碗走到灶台让老板加了辣酱,又端回来放在他面前。他这才拿筷子夹了面条大口大口往嘴里送。一碗面下肚,赵元长拿出布替他擦干净嘴,他扬了脸纯真地笑起来。他这一笑,竟让赵元长也跟着一并笑了。
走出面铺,赵元长又拿出一两银子放在他手里,摸摸了他的脑袋说了句再见。他望着赵元长离去的背影开口无声叫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