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单纯可爱,喜怒都写在脸上。眉眼才稍稍长开,个子还不及我,却成天嚷嚷着与我比个儿。
四个月前我初初到了百濯堂,那个时候的福贵已病了将近半年,奄奄一息,连师父都摇了头,言及预备后事。
我瞧出这孩子被一只迟迟不肯投胎的小鬼附了体,元神已摄去大半。当夜,我与师父——那个时候,参商最负盛名的老中医范封先生尚不是我的师父,我向他打下包票,定能救回这个孩子。
整个医馆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将瘦到皮包骨头、已没了什么重量的孩子抱回屋中,撑了结界,割破手指,将血滴进他的口中,匆忙到连沐浴斋戒都来不及准备,攥着三分成功七分失败的几率,头一次磕磕绊绊地念了先前在书上看来的往生咒。
不想,竟然成功了。
福贵一直沉睡,三日后终于苏醒,大病痊愈,自此与我十分亲近。
事后,师父与旁人问起,我只能杜撰那是家乡的一种异术,不可外传。
师父更是收了我做关门弟子,亦是他的唯一一个女徒弟。
福贵将戥子拿出来,照着方子在百眼柜前寻着各样药材,不忘问我:“烟儿姐姐,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戴着面纱呀。”
我玩笑道:“一会儿随师父看诊,不愿让外人看了我的相貌去,万一碰上仇家可如何是好。”
福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当烟儿姐姐是怕自己长得太漂亮,怕被来看病的人掠走,所以才戴着面纱呢。”又奇怪道:“那烟儿姐姐要闻什么东西的话,可怎么办?可不就要摘下面纱,让那些男人窥见你的美色了?”愤愤然握拳:“不行,可不能让那些腌臜窥觑我的烟儿姐姐!”
这个孩子,实在是可爱得紧。
于是一一回答他:“烟儿姐姐可不怕别人将我掠走,你想,我一剂药下去,谁能有好果子吃呀?至于闻东西嘛,我又不像福贵一样负责抓药,我只看病,不需要闻东西。况且‘望闻问切’中的‘闻’又不是用鼻子嗅,再者,我鼻子好使着呢。”
福贵略有些腼腆地低了头,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怕有人欺负烟儿姐姐嘛。”又抬起头来,眼眸亮如星子:“福贵会保护姐姐的!”
我摸摸他的头顶,笑道:“是,烟儿姐姐就指望福贵将来长大啦,好保护姐姐呢。”
恍然发觉,近些日子,我似乎将摸头这个动作做得十分熟练。
福贵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睛突然亮了,溢满了喜悦,以及那么一点儿不甚自然的情绪。他顿了一顿,终是将戥子搁了,从柜台后跑了出来:“百濯哥哥!”
回过头来,只见尹百濯甫跨了一只脚进门,风采神明,大半个身子隐在平午耀目的光影中,缓缓被揭开,与我交目的瞬间,瞬间僵在了那里,一双清如潭水的眼睛藏不住丁点儿东西,我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福贵憋了半天也没忍住,同我一同没心没肺地笑话起他的百濯哥哥来。
我抱着胳膊调侃道:“有人不是回家钻研医术去了么,怎么又来了?”
尹百濯把另一只脚踏进来的动作相比平时的风风火火而言迟钝了许多,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袖子,全程都直盯着脚尖,知道我在不厚道地哂笑,局促地咳了两声,将飘忽的眼神投向别处,语气甚尴尬:“我有东西忘在这里了。”话音刚落便急冲冲地补上一句:“不许再笑话我上午的事了!”声音立马低出去了八度:“不许笑话我无知。”
“哦,”我从善若流地点了点头:“那无事了。”
“……”
尹百濯被我噎了一下,站在门口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哦,对了,”我冲他摊了摊手:“其实也不是没事。”
他有些糊涂:“……啊?”
“我是说,”我顿了顿,道:“方才你进来的时候,让我想到一个词。”
他犹豫着没有接话,盖是被我坑怕了。
鬼机灵福贵适时扯扯我的袖子,问道:“烟儿姐姐,你想到什么词了?”
摸摸他的头,以动作与眼神赞扬了他的聪明伶俐,他扬起小脸,笑得一脸狡黠。
于是我道:“自然是个好词。”
眼见着尹百濯偷偷松了口气,又即刻绷起神经来、不敢露出丝毫破绽的模样,有些好笑。
冲福贵挑了挑眉,续道:“‘惨绿少年’。惨绿是种多么清雅漂亮的颜色,尹大少固然是知道的,也经常身着惨绿色的衣衫。这个妙词儿,多用来形容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尹百濯总算彻底松出了这口气,一张愁云惨淡的脸上瞬间风云变幻,消停后多了九个巨大的字:没错,这就是我,请继续。
拨弄着柜台上摆放整齐的戥子锤,停顿了许久,才笑着看向福贵,道:“是啊,‘惨’绿少年,阿福,你看你百濯哥哥将这一抹惨绿穿得多么玉惨花愁、惨绝人寰、惨不忍睹,当真当得起一个‘惨绿少年’当中最精妙的一个‘惨’字。”
尹百濯的微笑僵在嘴角,我似乎听见什么东西滴淌的声音。
福贵严肃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从前只当惨绿是种漂亮的色彩,没想到经烟儿姐姐指点,还悟出了另一份意思。”
我谦虚地笑了:“不敢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过去已尽灭(3)
对于我被尹百濯强行扛出百濯堂的流氓行径,师父非但没有阻止,还忧心忡忡、难掩喜悦地深深看了他一眼,嗫嚅半天,道:“悠,悠着点儿,啊。”言罢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进了屋。
福贵瞧向我的眼神十分同情,以口型对我道:“烟儿姐姐,对不住了,福贵救不了你。”便也嗖嗖与嗖嗖地跟在师父后头窜进了屋。
我气得差点吐血三升。
尹百濯扛着我似乎同扛着袋大米一样轻松,还故意颠了我两下,贱兮兮道:“损我啊?损我啊?罗烟啊罗烟,你不是很能损人嘛?”
继而便是翻江倒海的上下颠簸,我死死揪着他的衣襟,虚弱道:“不行了,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他吓得赶忙将我放了下来,手抚上我的背,慌作一团:“没事吧?有没有事啊?能走么?”
捡开他的手,顺了顺心口,淡定道:“没事,我只是想吐血。”
他嫌弃地一把将我甩开。
将颠得有些不太牢固的面纱解了重新戴好,若无其事地跟上他的步子,沿着长安街一直向前走。他身量高大,步子也大,我欲跟紧不免有些吃力,忙不迭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自顾自背着手在前面走着,碧绿束带飘飘扬扬,手中执着把象牙做的聚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俨然一个十足风流的公子哥儿。
前头传来公子哥儿轻飘飘的回答:“布庄。”
忽而惭愧地认识到,无论我与这纨绔子弟相识多久,都跟不上他的思维,且是永远跟不上他的思维。追问道:“布庄?去布庄做什么?”
他将扇子晃得很是嘚瑟,依旧轻飘飘道:“去布庄做什么?你脑子被福贵抓去入药了么,去布庄当然是买布了。”
我关注的重点是“为何突然要去布庄”,而他思虑的则是“去布庄除了买布还能做什么”。
显然这便是高智商与低智商的霄壤之别。
难得被他损上一回,尹百濯的嘴什么时候也这样毒了,思来想去却觉得不对,“脑子被福贵抓取入药了”似乎是当初我损他时说的。心中自我检讨起来,甫才想表扬他一番来着。
过午时分,热势不减,我素来怕热,此时又戴着面纱,不得不走上两步便掏出帕子来擦汗。
尹百濯悠闲地开着路,偶一回头,见我落了几步远出去,叹了口气,故作老成道:“女人真麻烦。”
嘴上说着,人倒是退了回来与我并肩走,步子也放慢了些。那把他老爹于他十六岁生辰时送与他的象牙扇扇出的风,源源不断地拂过我的脸庞。
象牙扇果然比纸扇来得凉爽,别人扇风果然比自己扇风来得爽快。